故宫院刊 | 阎崇年：《明正德皇帝罪己诏》析议

此件全文，已有识录。因有些字迹漫漶，或残缺，或异体，或俗写，难以辨识，只好存疑。

上述诏书，据查《明武宗实录》《明史》《国榷》等文献，均未记载《罪己诏》其事，更未载《罪己诏》其文。

下面谨从以上引文，征引其他资料，分列条目，析议如下。

“罪己诏”这个历史概念，没有明确、公认定义。从字面诠释“罪己诏”，应是国家在遭遇重大天灾人祸时，国君发布“罪己”诏书，称作《罪己诏》。有学者曾以汉武帝《轮台诏》为史例，以阐释《罪己诏》。兹以明朝皇宫重大火灾为例，进行比较分析。

明朝在皇宫发生重大火灾后，皇帝多次发表罪己诏。明成祖朱棣在永乐十九年(1421)四月初八日，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遭天火焚毁之后，初十日皇帝敕谕《罪己诏》:

朕躬膺天命，祇绍鸿图，爰仿古制，肇建两京。乃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意者于敬天事神之礼有所怠欤?或祖法有戾而政务有乖欤?或小人在位贤人隐遁而善恶不分欤?或刑狱冤滥及无辜而曲直不辨欤?或谗慝交作谄谀并进而忠言不入欤?或横征暴敛剥削掊尅而殃及田里欤?或赏罚不当蠹财妄费而国用无度欤?或租税太重徭役不均而民生不遂欤?或军旅未息征调无方而馈饷空之欤?或工作过度征需繁数而民力凋弊欤?或奸人附势群吏弄法抑有司阘茸罢愞贪残恣纵而致是欤?下属于民，上违于天，朕之冥昧，未究所由，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休戚是同，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

这份诏书，既有皇帝罪己的内容，也有皇帝宽恤的条款，可以称作《明永乐皇帝罪己诏》。 

而后，有明英宗的《罪己诏》。正统八年(1443)五月二十四日，雷震奉天殿鸱吻。翌日，明英宗朱祁镇命辍朝三日，禁止屠宰十七天，遣官昭告天地曰:

祁镇顾以菲德，嗣承大位，负荷惟艰，今月二十四日早，雷震奉天殿鸱吻，上帝震怒，寔自祁镇不德所致，祁镇内怀祗惧，兢兢弗胜，继自今戒谨修省，不敢怠荒，仰惟皇慈俯垂矜，宥祁镇下情，无任恐惧，祈告伏惟鉴知。

同时发布大赦之诏，颁行八条宽恤事宜。

时明英宗朱祁镇是个登极八年、十七岁的青年天子，还肯具名罪己，且有具体措施，这确是一份《明正统皇帝罪己诏》。

以上是《明正德皇帝罪己诏》之前的永乐帝和正统帝的两例“罪己诏”;之后有嘉靖帝和万历帝的两例 “罪己诏”。

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四月十三日，奉天等殿门发生特大火灾。史载:

是日申刻，雷雨大作，至戌刻，火光骤起，初由奉天殿，延烧华盖、谨身二殿，文武二楼、左顺、右顺、午门及午门外左右廊尽毁，至次日辰刻始熄。上大惧，明日文武大臣奉慰。上报曰:“上天垂爱朕，战惧若涉大渊，莫知所措，无前大异，何以饰辞?然子职最亲不可不祗承仁示，卿等奉慰，具悉忠切。罪在朕躬，安可他诿，惟感眷禹顺耳。”

翌日，嘉靖帝“下诏罪已，告知宗室”。继而，十九日，嘉靖帝颁诏罪己:

皆是朕躬之咎，重兹下罪己之文。

以上说明:嘉靖帝的确是为此举行诏告大典颁布罪己诏书。

而后，火烬之皇宫诸殿诸门兴工重建，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竣工，三大殿依次改名作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

在万历朝，皇宫有两次特大火灾。第一次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三月初八日，乾清宫和坤宁宫火灾。《明神宗实录》记载:

乙亥(初八日) 是日戌刻，火发坤宁宫，延及乾清宫，一时俱烬。上时居养心殿，密迩二宫，立火光中，吁祷甚切，幸不至蔓延。

乾清、坤宁宫灾，天降异殃，明昭严谴。煨烬累朝之缔构，震惊圣母之起居，罪繇眇躬，何所逃责!夙夜惶惕，思省愆尤，盖缘朕自静摄以来，郊庙弗躬，朝讲希御，批答停阁，听受阔疏，以致赏罚乖违，臣邻玩愒，大僚不以准绳简下、而曲徇人情，诸司不以勤恪莅官、而但图私便。巧文繁请销铄之口，何多畏事避难肩荷之人，实眇爵赏日颁，而谁为激劝民力日竭，而莫之省。忧慎刑有令而出入，或失其平;惩贪虽严而馈遗，尚仍乎旧。供亿繁滋，而邑里称扰;战守未息，而师徒告劳。凡尔等之旷官，亦朕躬之失德。干和召变，职此之繇;振纪肃纲，宜自今始。

第二次是万历二十五年(1597)六月十九日，皇宫三大殿被火焚毁，是为明朝皇宫三大殿第三次被火焚烬。于此，《明神宗实录》记载:

三殿灾。火起归极门，延至皇极等殿，文昭、武成二阁，周围廊房，一时俱烬。

三

上文概述了明代诸帝于宫廷发生重大火灾时的反省，永乐帝、正统帝的罪己诏，嘉靖帝、万历帝的罪己诏，恰在其间是正德皇帝的罪己诏。此诏缘起是正德九年(1514)正月十六日乾清宫发生人为大火灾。于此，《明武宗实录》记载:

乾清宫火。上自即位以来，每岁张灯为乐，所费以数万计，库贮黄、白蜡不足，复令所司买补之。及是，宁王宸濠别为奇巧以献，遂令所遣人入宫悬挂。传闻皆附着柱壁，辉煌如昼。上复于宫廷中依檐设氊幙，而贮火药于中，偶弗戒，遂延烧宫殿。自二鼓至明，俱尽。火势炽盛时，上犹往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烛天，戏谓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烟火也。”

这是关于此次火灾原生性的、最详细的记载。这次乾清宫火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火灾发生两天后，正德皇帝在奉天门发表二百零一个字的诏谕:

朕恭承天命，嗣守祖宗成业，夙夜孜孜，勉图治理。乃者，乾清宫灾。朕心惊惶，莫知攸 措，殆以敬天事神之礼有未能尽，祖宗列圣之法有未能守，用舍或有未当，刑赏或有未公，征 敛太重有伤民财，工役繁兴有劳民力，谗谀并进而直言不闻，贿赂公行而政体乖谬，奸贪弄法 而职业多未能修，抚剿失宜而盗贼尚未见息，有一于此，皆足以伤致灾。静言思之，悔悟方 切。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义均休戚，其各洗心改过，痛加修省，事关朕躬及时政阙失、军民利病，宜直言无隐，庶俾朕有所警惧，以答上天仁爱，谴告之意。故谕。

但是，正德帝言过饰非，伪言伪善。口头上说要军民“直言无隐”，实际上却对官民直言而拒之，如: 

十三道监察御史罗缙等言六事，得旨:“此疏假以求言，奏事烦琐，不允”; 

户科给事中吕经奏言建议，“奏入，下所司知之”; 

六科给事中熊纪等言建议，“奏入，下所司知之”; 

翰林院修撰吕楠言乾清宫灾，陛下所当修者有六，疏入，一“不报”; 

户科给事中石天柱奏言弊政，疏入，二“不报”;

户部主事冯驯言七事，疏入，三“不报”;

监察御史施儒等言八事，疏入，四“不报”;

翰林院编修王思奏言，疏入，五“不报”;

中书舍人何景明奏言，疏入，六“不报”;

刑部主事孙继芳奏言，疏入，七“不报”;

翰林院编修余本奏言，疏入，八“不报”;

监察御史李稳奏言，疏入，九“不报”; 

南京礼部等衙门尚书等官乔宇等疏言既重且急之十事，疏入，十“不报”。

上述正德皇帝诏求直言，于切中时弊的谏言，一“不允”，断然拒绝之;二“知之”，知而不行之;十“不报”，留中尘封之。由上可见，正德皇帝是一位心口不一、言行相悖的双面皇帝。此为《正德皇帝罪己诏》有宽恤之文，无罪己之心，故应作“宽恤诏”，而非“罪己诏”的史证之一。

正德帝是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乾清宫被灯火焚毁的主要责任者，其直接损失白银百万两，不但不痛惜、不反思、不内疚、不自责，反而毫无人性地痴言:“是好一棚大烟火也!”此为《正德皇帝罪己诏》应作“宽恤诏”，而非“罪己诏”的史证之二。

《明正德皇帝罪己诏》全文二千七百八十六字，其中序言四百五字，罪己只有“咎征所自，实在朕躬” 八个字，且含糊其词，“谕令群臣，同加修省”。此为《正德皇帝罪己诏》有宽恤之条文，无罪己之实意， 故应作“宽恤诏”而非“罪己诏”的史证之三。

乾清宫火灾发生后，加增赋税银一百万两，对乾清宫和坤宁宫进行重建。户部百般筹措，尚缺总数之半，工程紧急，费用不足，奏请暂从内帑借用，却被“诏内帑银不必动”而拒之。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四。

查《明正德皇帝罪己诏》，《明武宗实录》、《明史·武宗本纪》、谈迁《国榷》等于此重大“罪己”之事阙载，且如此重要之文献，官私阙载，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五。

明清皇帝发布罪己诏书，是属于宗室、国家之大事要事，一般要亲临或委任重臣代己告祭天地宗社，此事未见实录或其他文献载记，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六。

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乾清宫大火之后，二月初六日“上夜微行”，同日《明史》记“帝始微行”。不久，“上押虎被伤，阅月不视朝”。群臣不敢言，惟翰林院编修王思谏言，被谪远方饶平驿丞。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七。

《历史档案》刊载介绍此件文物的标题是《明正德皇帝的“罪诏”》，而避缺“己”字，似对“罪己诏”的某种保留。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八。

纵观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间，乾清宫火灾之前之后，时间大体相当，因其过于任性，过于放纵，心口不一，言行相悖，既害了国家、民族，也害了宗室、自己，是为正德皇帝没有“罪己”的史证之九。

《明正德皇帝罪己诏》宽恤官民共二十七条，有些内容具体实际，为历史学、宫廷史学、北京史学、文献学、档案学、法学、政治史学、经济史学、社会史学等留下一份极为重要、极为珍贵的史料。这是其价值所在，而不是其“罪己”“宽恤”的虚伪空言。

四

综前析议，似可认为:《明正德皇帝罪己诏》既与其前永乐皇帝、正统皇帝的《罪己诏》有别，又与其后嘉靖皇帝、万历皇帝的《罪己诏》不同，主要是没有明确的罪己之心、罪己之意、罪己之言、罪己之行。因之，依据明帝于重大灾难的罪己诏书惯例，明武宗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宫火灾后的诏书，只是“宽恤之诏”，而非“罪己之诏”，故或可称作《明正德皇帝宽恤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