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回顾 | 预备动作 Anticipation

展览“预备动作”于2024年1月20日于杭州艺术空间 卡斯普多特 开幕，15名参展艺术家均来自于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自由艺术工作室四年级。参展艺术家们沿着自身原有的创作方法与问题意识进行创作，参展作品涉及到装置、影像、行为与小说等多种媒介形态。展览并没有尝试从这些作品分别的内容议题着手、抽象出一种涵盖性的策展论述，而是试图聚焦参展艺术家在这个流转阶段不同的关注与身心反应。

15名艺术家此时正值大四，亦即即将结束本科生涯的时期。通过他们的创作动机与通过作品进行的表达（无论是内向的、私人的，或是更具有社会的、公共性的），我们得以了解他们在此阶段所面对的部分心理现实，这些心理现实暗示着形塑它们的现实环境。他们对现实环境的主动反应，经由作品得到保留、提炼、转化并向外传递——包含着个体先前阶段的经验总结，同时也暗含日后依然会持续的发问。而从作品媒介形态与创作方法的角度来看，也可以看到各位艺术家在本科就学阶段经受艺术教育与自我教育的影响，同时也部分剧透了参展艺术家们在即将到来的下一个阶段中，各异的方向选择。

因此展览提出了“预备动作”的概念，意图指涉他们的当下状态。这个当下时刻处在一种叠加态中，同时承载着过往留下的余波和指向未来的蓄能。“预备动作”有别于“决定性瞬间”，因为它呈现为一个被拉长的过程——即被包含每位参展艺术家们个体的身心状态中，也包含在他们作品的状态之中——如同一个慢镜头，使得过去累加在这一刻与下一个时刻即将绽出的作用得到共时性地呈现。

展览并不试图从作品的理论阐释层面得出一个“最大公约数”，进而去奠定一个总体的策展论述，原因在于希望给参展艺术家们的作品留出相对充分的发散空间：参展艺术家们关注的问题各异，创作的媒介与方法论也各自有所不同，并不是命题创作。另一方面在于，展览也避免陷为一个“论文式”展览，让作品沦落为一种受到强论点支配的被动注脚，但这显然也会让策展的叙事结构组织充满难点：如何突出复杂群像的面目，不为了印证展览概念的目的去削足适履；又要作品之间可以有相互的关照，而不是各自游离——这是策展在前期阶段所遭遇的一大困难。尽管如此，随着这些作品在临近展览开幕的时刻开始呈现出它们的具体形态，同时在艺术家们自身对自己创作动机的理解与诠释也趋向完整时，叙事组织的问题很自然地被化解。最终，展览形成了几条相对明晰的主干线索：

首先是，身体承担着何种文化/自然属性？又是如何与定义这些属性的外力因素联系在一起的？

在展览开幕当日，王子昕进行了一个颇具仪式感的行为现场，在这个名为《长眠地》的行为中，她将自己的身体逐渐埋入松针与泥土之中，演绎一具身体在生命消逝之后，逐渐腐败、消解最终彻底消弭的过程，只有留在泥土上深深浅浅的印痕暗示着一具躯体曾经的在场。

张怡雯的装置《新衣系列》则将芦花作为材料，编织成马甲与比基尼，前者关乎于人类以衣御寒的策略，更多关于身体对自然的反应，后者则来自于五十年代女性主义运动通过身体对父权制度约束所做的解放性回应；对于父权制，或者对外在社会规则如何施加于身体的讨论亦见于朱屹立的《何以解忧》中，残肢断臂悬挂于展厅之中，被剥离皮肤，显露出肌肉本身的血色，束缚在通常用以限制罪犯或精神病人的拘束服中，部位之间以透明软管连接在一起，类似于血浆的红色液体被泵出，穿越并连接了支离破碎的肢体。尽管这尊提线木偶已然支离破碎，却仍被紧紧裹覆在系统的约束之中维持最低限度的机械运作。

艺术家对进犯并支配身体的暴力存在着共同意识，由这种力量带来的“身心解离”同时也与翁喆颖的影像装置《当我们达到平衡时，》及何元元的艺术项目《众人》中。翁喆颖试图进入亲密关系中的那种夺予并存的紧张状态，在影像中，两人站在左右，分别从彼此身上剪下衣物，又将彼此衣物碎片分别置于天秤两端，试图达到平衡，相互暴力被浓缩在了平静又构图精致的影像画面之中，不免让有些人回返到了那种隐藏在亲密关系和谐表面下的创伤现场，也让“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这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总体性论述在个体经验的面前无法不证自明。

何元元则召集了三十余名志愿者，搜集他们身上各自所好或所恶的身体部位特写，在长期计划《众人》中，她尝试用搜集而来的身体部位特写拼凑成为一个人形的装置，形成一个兼具复杂个体差异的整体形象，何元元与志愿者们进行交流，并将这些反馈和特写照片归档，从装在信封中的档案中可以看到每一个志愿者对于自身身体的理解及相应理由，又使得一种关于身体恋物癖/身体羞耻与自我认同如何相互构成的社会关注视角，潜在于这个项目里。

“割裂”是上述两位艺术家的共同话题，而在江懿轩和马星雨的影像《花瓣落下》中，他们的影像用不同的意象重复着“割裂”与“落下”的过程，遵循如同花瓣从花柄脱落的自然节奏，假如圆满单一的人之主体性只是一种想象，那么“整全性”本身可能是一个伪命题。与之同理，对于人的主体性的整全想象如果只是一种人本主义的幻觉，那么在此基础上所发展出的一系列对于“正常”与“病态”的界定规则与相应的矫正技术，自然也值得怀疑。

曾吴秋子的作品《ザ·ワールド病院》试图为种种被定义为“病态”的症状树立人设与形象，这些角色承担着心理与精神上的某种缺陷，是对五花八样的社会要求的反应——“容貌焦虑”、“拜金主义”或“恐婚主义”种种，反射出了塑造出这些具有负面色彩的价值判断的社会纪律。

去留心这些艺术家在阐释自身作品时使用的语汇，“有经验的观众”不难去猜测他们在思索这些问题时所借助的理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或许受到了福柯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又或者没有，但是相比于去揣测他们作为艺术家的知识构成，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这样带有些许灰度的个体观察与论断。在这个阶段，身体是集合了他们种种社会体验的最重要田野，他们在此也最直接地感受到了施加在这里的种种外部作用——无论这种外部作用被论述为“规训”、“约束”抑或“割裂”，无论他们对于这些作用所采取的反应被表述为“反思”、“解放”还是“抵抗”，都体现出了某种对于现行社会纪律的某种主动反制，故而，共同地和盘托出了着一个严肃的、外向的公共议题视野，即便它们可能是在一种最内向的、私人化的语言中被表述出来。

另外一部分参展作品着重发对于技术的思考。

例如叶御风的作品《关联的方式》在2022年中国东方航空5735号客机坠毁之后前往事发地点广西藤县进行调研，广西是中国桉树种植面积最大的一个地区，得益于现代林业技术，桉树在此大量种植，桉树会占据本土原生植物的生存空间，并且因对土壤的肥力与水源的需求极大，也导致了严重的水土流失，更进一步地破坏了原生植物仰赖的生态平衡，同时也改变了这里的自然地景。航空技术同时也为飞行器从这片区域上空飞行创造了条件，但也因此才给“坠机”制造了前提。桉树与坠机，或者说，林业技术和航空技术，都以各自的形式共同地改变了此地的自然地景。叶御风对飞机坠落地点附近进行了无人机扫描，进行建模，对这里的地景进行了局部的还原，结合随行拍摄的影像，对事发地点进行了图像取证，复现了一个被航空灾难、物种替代所塑造的藤县现场，留下裸露的喀斯特岩石和碳化的土壤都在表明，非人与人如何共同地颠覆了此地原有的地质样貌与生态结构，及其它们彼此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与联系。

徐诺的装置影像《⊕》则是采取了一种工程软件三视图的投影形式，顺着X、Y和Z三条轴线固定三台投影仪的投射角度，形成了一个具有空间结构的三屏投影。这种方式的考量来自于她对于如今技术图像时代的一种批判性思考，在如今的图像社会中，图像在瀑布流中失去了纵深，趋于扁平，以平滑、连贯而高速的切换，通过视觉来引导和支配人的感知与欲望满足的过程，在使人陷于一种由拟像所塑造的超真实的洞穴困境的同时，短路了主体进行力比多的长线投注和个体化的过程。X、Y与Z轴的投影，实则像是一种在空间中发生的立体主义绘画，给对象本身建立起多角度的形象与体积，从而使得对象本身的多面维度得以呈现。

还有一部分作品则侧重于结构和规则的建立，与艺术家自身的自我定位与生涯规划密切关联。

诸如孔媛的作品《讲故事的人》，题目来自于本雅明的同名写作。孔媛对于“文本”有长期的兴趣，也保有长期的写作习惯。写作一直以来都是孔媛进行创作实践的重要手段，《讲故事的人》本身是其写作的一个空间化呈现，故事关于一个小说家如何在自我论述的过程中又将自我消除的过程，而自我消除正是一个死亡的过程，如同布朗肖所说的，存在者不可能抵达的事物向存在者显现的过程，写作者在此才能真正遭遇了他异之物。这件具有元小说色彩的作品，以小说来消抹小说，当它呈现为装置时，每一个部分的结构既是起点但似乎又是息止的节点。徐良康的《猜字谜》则延续着他作为一个游戏开发者一以贯之的方法，制造一个字谜游戏，带有一些挑衅色彩，似乎想表达那种对成为一个艺术家的不满足。

实际上在策展的过程当中，策展方始终在纠结于是否要以“艺术家”来为自由艺术工作室创作者们定义他们的身份。似乎“创作者”是一个更有包涵性的词汇，毕竟这群创作者们，在以各自的手段和方法进行创造，但也不满足于一个“职业艺术家”的那种自我限定。回到展览本身的概念，当我们对他们此下阶段进行一个长镜头特写的时刻，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是富有参展经验的视觉艺术家、写作者、插画师或者是游戏开发者。由此回返到他们身上的种种行为，便不适合再用艺术家的这种预设去理解和解释。因此，我们的海报可能会让人稍微感到误会，将他们看作在同一个赛道上，即将起跑去相互竞技的人。但他们更像是量子，进行着布朗运动，不规则地、自由地，即将朝向各自迥异的地方进发。

艺术家：

液/态/计/划

液态（Liquid) 

作为一种物质的自然基本形态，

不定而凝聚。

液态计划由 SIMA 自由艺术工作室师生共同发起，

作为教学机构浸润于当下的艺术生态。

http://liquid.dome.me/

文章｜陈迅超

拍摄｜徐健 朱屹立

编辑｜李育婵

审核｜蒋竹韵 张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