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苙苹：“中国式风景”中的文化自觉

“中国式风景”的由来

我2006年进入上海美术馆做上海双年展。在负责双年展工作的过程中，发现在各类当代艺术作品中，很少有中国水墨画。中国水墨画的历史那么悠久，有那么多好作品，但缺失在一个国内重要的艺术平台上，就觉得很不对等。同时，这其中甚至有的时候是对立的。画国画的人不乏说当代艺术是垃圾的，而做当代艺术的人则不免认为画国画的人保守落伍。我当时就觉得，如何在当代场域中，将中国水墨艺术加以很好的体现。 

所以从这样的角度入手观察作品的时候，发现尚扬、徐冰、夏小万、蔡国强等一批优秀的当代艺术家们，他们的创作都用过中国山水题材。其实即便在当代艺术领域，中国水墨和山水的意象完全没有中断，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从那时候开始，就想着做一个围绕山水意象的中国当代艺术版本。 

想到“中国式风景”这个说法是因为，我们一般以“风景画”指代西方意义的自然风光题材画作，而中国画中的自然风光画则被称为山水画，这是两种哲学体系下的两个不同概念。而借西画风景的概念过来，成为所谓“中国式风景”是想表明，虽然我们依然（强调）是中国文化、中国立场，但它其实是指中国文脉在当下的一种国际性、现代性演绎。 

从这个线索出发，2011年我在苏州本色美术馆完整构思了第一个展览“笔墨终结之后：中国式风景”，就希望从当代的视角切入和观察艺术家是如何表达“山水”的。主标题“笔墨终结之后”，跟吴冠中提出的“笔墨等于零”和李小山提出的“中国画已经死亡”相关。其实我想探讨的是，“终结说”其实并不是指消亡、结束，而是关于中国传统笔墨的一个转向，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可能性。

“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展览现场 中华艺术宫 

“中国式风景”的三个类型 

以前大家谈论中国画的时候，是以书法入画和笔墨规范来评定的，但我们现当代以来的中国水墨艺术，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所以从这个角度理解，我又把中国当代水墨分成三种类型：第一是传统型水墨，在传统中国水墨画的笔墨规范和创作程式基础上推陈出新的水墨画；第二是现代型水墨，是以林风眠、吴冠中为代表，放弃传统笔墨规范，仍以水墨、纸本为主要媒介，融入西方现代艺术视觉形态的创作；第三是当代型水墨，就是超越笔墨技法和水墨媒材的限制，使用当代艺术更加自由多样的手法，植入传统水墨艺术的元素或精神特质的创作。 

事实上，这三种类型之间又有着彼此关联、相互影响的关系。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山水意象，在中国艺术家身上是非常明显的，其实是很难摆脱的，即便是做当代艺术的艺术家，还是会不断地回望传统，通过作品去表达这种文化身份/元素。所以这三种类型在今天的发展又是并行的，只是出现的时间有先后。 

另外出于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野心，尤其是西方油画和西方当代艺术进来之后，很多书写艺术史的专家学者们，会把中国传统水墨/国画和油画、现当代艺术分开来书写，作为（中国艺术实践中的）两个事件、两种叙述，会相对割裂。而在我的叙述脉络里，希望能将这两个叙述重新建立连接，合在一起讨论。 

在实际的观察和研究中，你会发现，中国当代艺术史跟中国传统文脉之间也一直存在很强的关联度。所以2018年在广东美术馆，我又构思策划“中国式风景”的第二个展览“后笔墨时代”，并同年巡展至浙江美术馆。

“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展览现场 中华艺术宫  

“中国式风景”的多元面向 

之前两个版本的中国式风景都是在山水的意象中展开的，但是我们知道，其实汉字“风景”的内涵是很丰富的，比如自然风景、社会风景和精神风景。也是一个特别好的机缘，在林风眠和吴冠中所创作的人物、山水、植物等多元题材下，本次展览让中国式风景所展现的面向也更加完整。 

其实中国画一直都有研究自然的传统，但是自清代、尤其是“四王”以来，很多画家热衷于去看前辈大师怎么画（山水），而不是自己到自然中去观察体味，所以这个传统就式微了。但林风眠和吴冠中把西方绘画重视写生的这个特点，接续上了国画的传统并运用于创作中。 

无论是林风眠还是吴冠中，他们两个人都非常重视对自然物象的深入观察。然后依然是中国画传统根据记忆、归纳和总结，再带入真情实感进行创作的方式。画面呈现出的是人跟自然之间物我合一的关系。这是他们能卓然成家的重要因素。

捧白莲红衣仕女 林风眠 中国画 1960年代 68×65cm 中华艺术宫藏

所以林风眠画的鸟像人，而少女是花，是把自然跟人看成一体的。在具体创作中，他的水墨画放弃了宋元以来书法入画、笔墨套路等传统，折钗股、屋漏痕这些全没有，而是将对传统的认知放置在一个更大的视角中去理解。他所学习的传统包括民间艺术在内，战国的漆器，汉代的画像砖，隋唐的山水，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宋代的瓷器（如磁州窑的瓷器），民国的木板年画等，其实他都研究并运用于创作。 

此外就是唐以前的精英艺术，那时还没有书法入画的执念和局限，主要用相对单纯的线描，如高古游丝描、铁线描等。林风眠对中西艺术史进行深入研究之后，给自己设计了一条道路，就是用单纯化的线条，加上西方的色彩，再融合光影和明暗关系，打造出了中国绘画在现代的一种全新样本。 

青岛红楼 吴冠中 油画 1975年 46×61cm 中华艺术宫藏

而在展厅中呈现的吴冠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油画，你会发现他观察事物有着很丰富、特殊的视角，并能精微地呈现对象的皮相。有时候像小虫子从一个很低的视角去画，比如《绿苗圃》；有时候又类似于镜头特写，比如《瓜藤》；有时候甚至是像无人机的视角，比如《青岛红楼》……这些都体现出他观察物象的能力和想象力有多强。 

他的《阿尔泰山村》是用线勾勒的，你就感觉到他把山体的筋骨给画出来了，就像是他深入到了对象的骨相中去。还有一种作品，你会觉得像是热成像仪扫描的结果，能感受到对象内部的那种热分子运动（能量流转）的趋势。比如《长城》，就像是一条龙要腾空飞去。在他的认知中，不同事物应匹配相应的观看视角和形象思维，才能表现出其最具生命力的状态。

“中国式风景”的核心精神 

中国式风景是“不忘初心”的精神风骨，这四个字出自《华严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其中又有中国文人一向很纯粹的“赤子之心”，体现出的是没有功利心的精神高度。 

林风眠是中国式风景的一个重要源头，在中国传统水墨画/国画的现代化转型中，他是一个早期的、也是很重要的案例。而吴冠中则是在这一转型过程中的另一个重要节点。做完这个展览之后就深刻意识到，两位艺术家真的都做到了中国传统文化所重视的“人品”和“艺品”的高度统一。 

白手套 林风眠 中国画 1950年代 66×66.5cm 上海中国画院藏

孔子说“君子慎独”（出自《礼记·中庸》），就是即使一个人独处，也要谨言慎行。只有真正把自己的道德约束好了，那么人格的高度就立住了，所做的事情是不会差的。也因为创作的时候能够不受功利的影响，而是将内心情感真诚地表达出来，这样创作出来的艺术当然是有感染力的。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一个传统。

林风眠所面临的“中国画去向何处？”和吴冠中为之努力的“油画如何民族化？”，其实说到底还是离不开民族、时代和个性的结合。因为你的民族身份已经确定了，在这个前提下，你要去演绎符合这个时代的创作，追求形式的美感和技法的精炼，同时你的表达要出自真心，这样你作品的个性自然就形成了。 

汉柏（二） 吴冠中 中国画 1992年 96×180cm 中华艺术宫藏

这在艺术上的表现是最明显的，所以贡布里希说：“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艺术家是艺术的缔造者和定义者，艺术家是什么，艺术就是什么，时代在变，艺术家在变，艺术自然也会变。所以主题演绎区的展墙上特别指出“为人而艺术”，这是艺术的本质问题。艺术最关键的无非是表现人生、人性和人心，表达艺术家真实的感受、感想和感悟。面对“艺术为何”这道选择题，林风眠和吴冠中都做了异于时人的解答，都主张艺术应表现生命、表达情感，服务于人类。 

从两位艺术家的经历可以看到，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身心合一，不要自己跟自己闹矛盾，做的事情正好是自己真心喜欢的，那你的个人能量就不会自我抵消和内耗，就更容易达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强调中国式风景，也是希望能够演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借艺术营造和谐的社会氛围，帮助提醒人们实现和谐的人生：包括人与人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还有就是人与自己的和谐。

关于策展人

项苙苹，艺术学博士、中华艺术宫策展人，曾参与主管上海双年展，参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筹建、开馆和建设工作，曾策划2008年上海双年展、 2015年Copyleft：中国挪用艺术展、2016 年新加坡双年展、2017年符拉迪沃斯托克双年展、2023年成都双年展等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