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华：一种双螺旋抛物线的危险驾驶
早在奥古斯丁写出《上帝之城》的时代，“艺术”就绝非特指绘画与雕塑，而是涵盖数学、诗歌、天文、演说术、辩论和音乐。它所指向的是人类的思想，广义的精神活动并与世界的关系。这意味着，对人类的那个时代而言，艺术更像是一种总体论的事物，它涉及着关于人类心灵与精神的广泛领域。在这里，它不像是一种专门别的名词，甚至无关乎人的行为，因为艺术是绝无法受限于绘画与雕塑这种带有手工功能的领域。
可以说，西方当代艺术实则是对自文艺复兴以来对艺术分类法的反抗。当艺术家李慕华在德国留学期间，那种根植于西方从现代主义理想覆灭感之中新生长出的后现代之花，开始盘绕在艺术家的心灵之上时，李慕华就开始走上了以绘画的基底与立场出发的，既解构绘画，又重建绘画的道路。这种道路在其身上发展成两条既分离又彼此融合的两条岔道，如一种双螺旋所组成的抛物线。
在知美术馆的驻留个展“混载”中，这种意味更加完整的凸显出来。一种看来非法的交通运输行为：混载，实则却成为了李慕华的宣告。这种宣告自然也指向了对当代艺术在极端化后的排异性（反非后现代艺术）的质疑。
在德国时期，他对绘画的质疑，通过早期版画复制经验，将滚轴工具演变为的关于意志的蔓延与附着。一切平面之上被添加的颜色、形式与符号，都成为艺术家眼中的意志的附着，正如他在巨大工业塑料布上所做的，一种关于意志的附着物，它超出画布之外，向整个空间蔓延，形成了对世界的强烈搅动。
《混载 20231225》230×190cm 布面丙烯 2023
《混载20240105》195×260cm 布面丙烯 2024
这种意志的搅动以“边界”为蚕食，以滚轴为牙齿，一头关于意志的利维坦在知美术馆徘徊。它显化为一种挑战，凡被附着的，都成为了新的改造，包括艺术家所展现出来的绘画与反绘画。它指向了一个标靶：艺术绝不是某种分类。
在这场双螺旋之战中，滚轴工具中所出现的随机性的元素与符号，又再次成为画框之内的起点，并形成了一种可被“支配”的待克隆元素。这种突破与再返回的迂回，成为了艺术家不断集中于“绘画”这一概念本身的不断翻转，也正如在其绘画边界的观念性表达的“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中所展示的，这是一种自悖论式的再造，如同一种观念游戏。
《附着物20231231》144×275cm 布面丙烯 2023
李慕华将“绘画”当作一种漩涡的中心，让一切外在之事物与材料都破碎或瓦解，使其进入漩涡之中进行新的改造。无论是“分体”系列还是“重置”系列，它既可以被看作是装置或综合材料的一种表面形式，但同时在其表征上犹属于以视觉绘画为基底的作品。
这种标靶是一种意图对艺术本源的返回，尽管它是以突破绘画边界为突破口的。在其“横竖”系列中，艺术家毫不犹豫地进入到关于绘画的抽象与极少主义的夹缝之中，去重新探索滚轴印痕，在工具属性层面的一种本源性基本语言。而这种基本语言又仿佛向着某种形而上领域的可能浮现，正如“横竖”中所出现使人联想的“十架”符号。
“重置”系列
《重置1》32×21cm 综合材料 2024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可以说，这是李慕华在意志上的一种倔强与痴迷的不断尝试，正如其在早期所显现的，那庞大的淹没式的冲动。这种冲动来源于某种称之为“情绪原点”的东西，童年时代对辽宁工业化印象所潜藏的一种工业重复性和秩序感美学的种子，并以一种巨大的它者力量涌动在整个空间。在2021年所创作的“施班道机器”系列，他再次激发了艺术家潜意识中的本我热情，而这种热情在知美术馆的空间中被不断翻涌而出。
《无题1》《无题3》视频 2019
《无题3》视频 2021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在其驻留期间所创作的这些再造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艺术家其意志蔓延附着的一种表达。他把雕塑和装置理解为一种物的堆聚与聚拢的原始概念，而雕塑和装置又在艺术家那里被视为是一种绘画为行为的堆聚与聚拢，在超越平面抵达空间的一种跃迁。所以，在李慕华的眼中，实则雕塑与装置，与绘画相较而言，并无本质上的区别，而这正是艺术家以“绘画”为基底作出发点所显化出来的一种视角立场的观点。
于是，我们可以在知美术馆看到作为“堆聚”系列的装置，如何与他的绘画观念产生联系。这些被堆聚的物，不仅仅是一种物，而是统合为带着形式、颜色与符号的再造式的堆聚。这种意志演变为一种行为，并趋于自身走向某种极限。正如我们在知美术馆所看到，它展露出一种对空间的进击和涌动，并侵入我们的观念与思想之中。
《堆聚20240217》综合材料 尺寸可变 2024
《堆聚20240322》综合材料 尺寸可变 2024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那么，这种涌动的意志将带艺术家走向何方？至少，我们依稀见到了一种向奥古斯丁时代对艺术定义返回的一条路径，当然，它只是一种表征，来自于当代艺术之中关于观念的再认识与再介入，并通过不断重新定义艺术的内容与边界，破除一种律法主义式的对人类精神活动及表达的分门别类。但在其中，我们仍看到了一种至少在观念上所出现的自噬性，以悖论语言为特征的反合性，它所洞悉出的阴影，乃是遥远虚无的影子。
如果仅仅只是把一种表象性的世界作为一种标靶，那么，在那深处潜藏的虚无将使一切走向“表征紊乱”的结果。一种以“解放”为目的的解放，跨越边界，填平沟壑。在艺术史上，如果说，现代主义力图在“破碎的意象堆积”后面重建某种理想和形式的组合，那么，后现代主义那种彻底的零碎意象堆积却反对任何形式的整合。而李慕华虽然行走在后现代语境之中，但其潜藏的某种模糊的对后现代主义语境的怀疑，也使他保持了某种警惕。
知美术馆“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截取20240102》240×195cm 布面丙烯 2024
《附着物20240310》195×270cm 布面丙烯 2024
但这种警惕常常在李慕华的意识中得而复失，或是反复横跳，或迷醉般冲撞，呈现多方彼此咬合的局面，或无意识中突然重新形而上的符号。人类的意志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可能性，或是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它原本应当所在的位置？“混载”是一种危险驾驶，因为它非常容易出现交通事故。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支由意志射向标靶的滚轴之箭。“人类的意志啊……”在这里，时间被减缓，飞失在空中，奥古斯丁对人类的叩问，在历史中遥远回响。
黑匣子（以下简写为黑）：关于此次展览的主题“混载”，你认为是目前对个人创作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吗？如何理解在你身上发生的这种“混载”？
李慕华（以下简写为李）：一开始并没有明确计划要做成一个什么规模的展览，其实在进馆的前一秒我都不知道作品最终会是以什么形态出现，在驻留期间，我一直在准备和收集一些可用的东西，每天都在用我的方式加工和摆弄它们。其实对我来说布展的过程才是真正创作的开始，之前的动作就像是情绪和物质上的一种累积。
这种相对多元的作品面貌，一方面来源于我使用的滚轮工具，依靠工具自身的特性以及使用方式的差异，产生了不同的画面样式。另一方面源自于我为了突破绘画尺幅的局限性使用了大尺幅塑料薄膜来承载不断蔓延的重复性印痕。随着画面承载物的堆叠，让绘画本身产生了体积，我用新造的“物”的概念来链接绘画系统外的世界。另外，我会不断把链接的材料进行拆解、提取和派生。
知美术馆“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堆聚20240311》80×90×70cm 综合材料 2024
《堆聚20240223》180×60×45cm 综合材料 2024
黑：谈谈当年在德国求学的经历，此次展览中亦大量展出了你早年的关于“蔓延”和“附着”的作品。这些早期的创作理念与你现在的作品有着怎样的关联？
李：这是不同的绘画逻辑产生的不同结果。我作品中一条线索是突破矩形概念的方向，这产生了对画框的破坏、扭曲直到抛弃的一线索的实践。另一条线索是在矩形以内，用不断试验出的新的印痕来组织画面的内容探所。这两条脉络上的实践可以相互转化、互为养分。
《附着物20240315》综合材料 尺寸可变 2024
知美术馆“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黑：关于架上绘画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在负一楼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较为常规的架上形式，它依赖于你怎样的对绘画的理解？而另一种“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的系列，似乎是对绘画观念边界的新思考？
李：常规架上绘画部分，我试图穷尽绘画工具的可能性来不断寻找新的制造印痕的方式，并用这些印痕模型来组织不同的画面。滚轮的转动速度和方向可以让我处于控制与失控的边缘。这种对偶然性和意外的掌控是推动我不断尝试的诱因。在结果上，我会把这些绘画视为对蔓延的图像的局部截取。
《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剩余材料》
现成品画框、热缩膜 尺寸可变 2024
知美术馆“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像是一个玩笑。我买了大量的廉价的成品画框。它们的质地脆弱、轻盈，显得很不专业，被敷上的一层保护膜更显得荒诞。我对这些画框进行了破坏之后又重新用热缩膜对他们进行了包裹。由于我并没有增加他们物理上的任何元素，但当他们被破坏之后，原本的木框、钉子、画布这些构成画框的基本元素就成为了画面本身，这时就产生了以另一种视角来重新观看画材本身的可能，而情绪本身似乎也成了一种透明的颜料。这也跟我一直在扩展绘画概念本身的广度有关。
“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系列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非综合材料的综合材料绘画6》
现成品画框、热缩膜 尺寸可变 2024
黑：在“分体”系列中，有特别提到材料本身的社会性属性问题，能为我们简单讲述一下吗？它是否为一种观念性作品的对材料的另一种理解？
李：在我扩展绘画概念的一条路径中，把现成品纳入到我的语境里重新定义是我的工作方法之一。当我在不断发现这些材料时，会自然了解到它们的原有用途。这也是我对形而上作品中社会性表达的可能性的一种尝试。
《分体1》40×25cm 金属、塑料管、模型肉 2024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黑：你是如何思考不同代际之间，对综合材料这种艺术形式的解读和理解？比如早期影响中国当代艺术较深的劳森伯格，以及当代更多的装置综合主义的艺术家？
李：每个时期艺术家解决的问题和所处时代的特征是不同的，不同国家的社会样态和所处的时代的认知系统都有所区别。艺术也一直在各种主义驱使之下不断的迭代和发展。所以在这个时代我们还可以看到的Sterling Ruby、Jessica Stockholder、Helen Marten等等很多以拼贴或者集成样貌的艺术家作品，我会同时将这些艺术家进行比较研究。每个艺术家创作的路径和关注的主题有很大差异。
黑：谈谈“横竖”系列，这似乎是带有一种还原主义的某种极少主义的尝试。
李：我在这个系列中我预设了滚轮的一横一竖的简单的规则，我在这个规则下不断重复尝试，直到出现我想要的画面。这是一种强调绘画中身体动作而产生的结果。
“横竖”系列，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横竖20》26×21cm 布面丙烯 2024
《横竖12》26×21cm 布面丙烯 2024
黑：在“重置”系列中，你认为它是一种以绘画视角出发的装置，还是以装置视角出发的绘画？或者位于某种缝隙之间的产物？你会如何叙述，向观众阐明你的立场和想法？或者你会鼓励观众以怎样的方式进入？
李：我的作品通常是以绘画视角出发的。这个系列源自我破坏和扭曲画框这一动作。我发现经过破坏的画框具有了突破平面的“物”的属性，于是我用平时收集的材料与这个被破坏的矩形物体结合，这与蔓延的概念属于同一种逻辑的作品，只是这次蔓延的不是作品的尺幅，而是把这些物品纳入绘画的逻辑去观看的意志。
《重置7》30×24cm 综合材料 2024
《重置9》48×31cm 综合材料 2024
黑：在此次知美术馆驻留期间创作的“堆聚”系列中，你是如何思考你在其中的想法的？它是否是你当下创作阶段中最重要的探索方向？如何理解你在这些装置中的观念？它与你的其他作品之间有怎样关联的线索？
李：堆聚是我对雕塑和装置的介入，我把我的雕塑作品还原到物的堆积和聚拢这一原始概念。
这些装置的元素算是对我画面中的某些意向的外化，我把在画面中创造的一些符号元素找现实世界中的对接物，这就类似于一种意志的附体，借尸还魂就是这个意思。通过这个展览我的这条探索脉络得以增强，找到了很多新的可能性。
《堆聚20240210》综合材料 尺寸可变 2022-2024
《堆聚20240210》作品局部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黑：你会思考关于“艺术哲学”之类的问题吗？因为在你的创作中显明着一种关于“观念性”的思考模式。
李：我的思考更多来源于对艺术系统自身的反思和拓展。我会警惕进入到一种研究式的状态当中，当我的作品触及到某种学科或者哲学思想时，我会有兴趣去了解和拓展我的知识储备。但是我在创作中会更相信直觉，甚至我认为艺术家，这一带有实践属性的职业，需要适当的“鲁莽”。
《堆聚20240301》235×37×45cm 综合材料 2024
《堆聚20240301》作品局部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黑：你认为现在的当代艺术的探讨，进入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对你而言，思想与艺术之间，他们存在着怎样的关系？你说自己是一位以绘画为基底视角的艺术家，那么，你是如何理解绘画的？
李：国内的艺术系统应结束对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艺术观上的无意义的空转，转向研究消化近五十年艺术系统的实践成果。
艺术是伴随着科技的发展来迭代的，也许在AI技术完全融入生活之后，会产生新的艺术逻辑和思考方式。
《截取20240205》190x150cm 布面丙烯 2024
以我的观察来看，好的艺术作品一定是有思想的，而好的思想不一定产生好的艺术作品。
每个艺术家都有他的艺术底色，这和他接触艺术的契机有关也和他的天赋点相关。我一开始就是以绘画的方式介入创作的，慢慢开始突破绘画的边界并涉及到了其他媒介和领域。当然也有例外，例如Louise Bourgeois以她的蜘蛛雕塑著名，实际上她的绘画也极其精彩。
《附着物20220219》120×80×150cm 综合材料 2022-2024
《附着物20220219》作品局部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当我们纯粹聊绘画的概念时，绘画可以是一种干预、一种分裂、一种意外、一种粘合剂……任何物体都可以被介入从而变成绘画。而当我们真正去评判一件作品时，绝大多数的作品你可以说它是照片、是技术、是插图、是金融衍生品、是任何东西，但唯独不是绘画。
《漩涡2》综合材料 尺寸可变 2024
知美术馆 “李慕华：混载”展览现场
策展人：王从卉
公共展期：2024.03.24-06.09 （周二至周日10:00-17:00）
地址：知美术馆（成都市新津区君山路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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