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招隱E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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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在哪
(文 / 梁硕)
新冠二年的一天,与友陈淑瑜微信聊起《桃花源记,淑瑜发来一篇张文江的文章链接“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桃花源记》阐释”[1],这篇文字当时就引我神飞了一通,自觉对陶老师有所顿悟。
张文江的文章主要是论述《桃花源记》文本结构中的意义,他给我的启发在于对渔人这个角色的挖掘。他把渔人分为“渔人”和“问津者”两个角色,这两个角色代表两种心理状态——进入桃花源之前的渔人就是通常的“渔人”状态,从桃花源里出来就变成了功利的“问津者”的状态。受此启发,我的感悟如下。
《桃花源记》的整个人设:渔人、桃花源中人(此中人)、太守、刘子骥。这套人设覆盖了“人生几何”的方方面面,是陶渊明对人生的全盘认识。
为什么是渔人?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从桃花源中人见到渔人的最初反应看,渔人是第一个闯入桃花源的“外人”,以前从来没有过,不然桃花源中人不会这么吃惊。
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发现桃花源的人一定是个渔人?从社会身份来说,“渔樵”、“渔父”在文人世界是有比较固定符号性的一种人[2]。这个符号是不是在陶渊明的时代已经明确下来我不知道,但这个行当作为社会边缘人应该是没问题的,这是由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渔樵”在土地文明[3]的社会中是不完全依赖土地而生存的人之一,他们天然就比社会主体人群具备更多的自由可能性。从实际操作上说,渔樵也是最了解一方山水的人,为了生存,他们会去到农人或游人到不了的地方。可以说,“文明”覆盖不到的地方就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他们生存于“文明”与“化外”之间。“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4]不是在说樵人真不知道这条路,而是在说这条路已经被彻底遗忘了,这话透露出樵人就是最了解此山形势的人了。同样,“水穷处”就是山的最深处,除了渔人,没人有那份闲工夫来这里溜达。所以,与社会关系最松散的、最有闲工夫来到山中最隐蔽之处的渔人,就是发现桃花源的最合适人选。同时,作为“文明”与“化外”间的骑墙者,也为后文他出卖桃花源作好了伏笔。
张文江把渔人分为“渔人”和“问津者”,我把渔人分为“漫游者”和“计算者”。“计算者”与“问津者”意思重合,不再多说,只说“漫游者”。
“漫游”是一种状态,每个人都会有,不出门可以在网上跟着链接随意的点,出门可以到处瞎溜达。这是人在空闲时可以出现的状态,特点是没有确定的目的,走哪是哪,得失不计。这种状态由于不涉及生存竞争,也就几乎没有功利计算,是种放松模式,也是充分“自由”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人的感知系统会完全打开,心域也变得开阔,暂时摆脱平时的生存套路,所以经常会有意外的发现和感悟。“忘路之远近”——“甚异之”——“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初极狭,才通人”——“豁然开朗”,这是彻底的漫游模式。渔人就是在这样的模式中发现的桃花源,也只有在这样的模式中才能发现桃花源。而“便扶向路,处处志之”的渔夫就是切换成“计算者”模式了,“计算者”就是想把漫游中的发现变成套路,然后兑换成好处,于是“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就是注定的了。这种情况,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尤其是创作者,恐怕都很熟悉。你不经意间的发现和感悟,那种快感,想要复制一下,难了。
漫游,可以是一下午,也可以是一瞬间的“出神”,也可以是人生的意趣。可你如果把漫游本身当做目的,恐怕就不是漫游了,你就变成了“寻向所志”的渔人了。
虽然整个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好像都有名有姓有信息量的:晋太元中、武陵人、避秦时乱、南阳刘子骥,但大家都能看出来这不会是真的。有人说这是民间传说改编的,也有说是个梦。是挺像梦的,但我看到的还是陶渊明非常清醒地编排的逻辑严密的一个寓言。这从渔人这个人设能看出来。渔人,是陶渊明精心设置的角色,是他发现的桃花源,却复探而不得。陶老师这是想说,桃花源其实无所谓在哪,它只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人之常情,这种事每天都可以发生,人人都能经历。网上搜索,国内号称是《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的地方有三十多个,且都是专家考证过的,都非常符合故事所描述的样子,也挺有意思,拉动地方经济挺好的。
那其他人呢?
“此中人”,乐善好施,民风淳朴,是理想社会的模型,是陶渊明所认为的“百姓”本来应该的样子——温饱自足后再无它求。但“不足为外人道也”说明这份自足是不能与天下人分享的。自私是自私了,但百姓就是自私自保的,不自私不行啊,你看,转眼渔人就叫太守来了,这太守一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此中人为什么会大惊?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曾“避秦时乱”),而是吃惊居然有外边的人能进来。这说明他们认为外边的人是不可能发现桃花源的,那个渔人,只能说是个偶然的莫名其妙的一个Bug。
外边的人为什么不可能发现桃花源?因为天下人通通都是“计算者”。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此中人就一点都不计算吗?从文中看,这片地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怎么也达到了村庄的规模,显然构成了社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基本理性都能认识到的。一句“不足为外人道也”,既然具备对外人的私心防备,对邻居就不会有私心吗?按我们天下人的经验,这说不通。可见稍一深究就能看出,桃花源的世界是种任性的臆想。“此中人”都是些什么人呢?只能说是神仙了。作为高维的存在,他们不需要知道汉朝和魏晋,当然也可以用神力使不守承诺的渔夫不能得逞——任意门被关闭了。一句“不足为外人道也”充满了玄机。很明了,桃花源不是一个物理层面的与世隔绝,而是概念上的。
太守,权力官兵,天下制度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这种人的秉性就在那摆着呢:我的不是你的,你的都是我的,我有枪,你服不服,neng你没商量。
南阳刘子骥,一个文人。陶老师先夸他“高尚士也”,然后“闻之,欣然规往”,再然后“未果,寻病终”。没找到桃花源,郁闷而死。表面上看,刘子骥是个真爱桃花源的人,抓不到理想绝不苟活于世。其实陶老师这哪是在夸他,分明是在嘲讽他——桃花源是真有那个地方吗?就算有,是你刻意寻找就能找得到的吗?还高尚士呢,非装即傻吧。在陶渊明的经验里,一定有很多这样的“高尚士”,他们出身显贵,谈玄论道,但矫情得看不清根本的心灵智慧。
刘子骥这个角色,信息量其实比想象的大——全篇以渔人开章,以刘子骥结尾。这个角色可能是陶渊明自己的一块心病,因为陶自己也算是“士”了,只是家道不太行了混的不太好。他身为“士”,所以能对“士”的内心操行比较了解。陶心里藏着个刘子骥,才会对刘损的如此透彻。他心里的刘子骥在他的大部分田园诗中都闪现着影子,他唠里唠叨乐此不疲地写那么多田园诗,无非都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样的基调。反反复复说这些,说明他是个对自由的追求者,而不是拥有者,拥有者不会唠叨“复得返自然”怎么怎么爽的(就像理想状态的“此中人”)。所以刘子骥,与其说是陶老师在讽刺“高尚士”,不如说他在反思和自嘲。这很真实,这是我喜欢陶老师的地方。
说“计算者”的渔人和太守都是红尘的功利欲望,那刘子骥比他们好一点吗?哥们儿都以死相示了,真诚是够真诚了。如果“此中人”是神仙,那神仙们被刘子骥感动了吗?没有。神仙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人,因为除了无心出神的漫游者,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进入桃花源。桃花源对刘子骥来说,可算是真真的理想,为理想而死都无济于事,神仙这么无情吗?那真得好好想想理想是个啥了。
理想是个啥,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但至少可以肯定它是有迹可循的,那就是人们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既然是想得到的东西,对那个人来说,就肯定是好东西了,这个“好东西”,无非还是功利欲望驱使下的判断。所以照这么说,你有理想,只能说你不随波逐流,而不能说你超越了功利欲望。照这么说,刘子骥的欲望不但不比渔人和太守少,从他对桃花源的认真程度看,他简直就太欲望深重了。神仙怎么可能会照顾他呢?而且,作为“高尚士”,他居然会跟随渔人和太守的足迹反复寻找形而下的桃花源,别人找不着就算了,他还任性至死,可真是傻透了。
渔人——此中人——刘子骥——太守。社会边缘人——百姓——士——皇权。这不但是整个社会的次第构成,也是人生的全面因素。人都有不争而自足的过日子理想,也有虚妄的幻想,还要不得已依靠着权力保障,也还得在漫游与计算之间不断摇摆切换。这一点都不像梦,这是硬邦邦的现实。
那,到底有没有桃花源?
就在这儿吧,咱一起跟着渔人漫游一下: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梦醒子|跑酷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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