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展评｜叩击的共鸣：隐秘身份的声音与书写

叩击的共鸣：隐秘身份的声音与书写

文｜策展人 祝羽捷

在徐今今的艺术境界里，她首先是一位诗人，将诗学作为探索语言与文字深邃关系的灵魂。这让她的艺术之声独树一帜，不仅因为她在寻找与塑造女性之间未被言说的秘密语言，这一探求本身就是一种对存在深层次的质问和对话。自2017年起，徐今今在Thomas J. Watson基金的资助下开展了为期一年的九国之旅，她在亚非欧的边缘地带收集有关流离失所女人的秘密、渴望、忏悔和眼泪。她借鉴社会学的方法论，深入探索女性的生活经验，并以诗意的触感，将材料与创作融合，转化为鲜活生动的表达形式。她的艺术实践，在影像、声音装置及行为艺术等诸多媒介之间穿梭，展现的不仅仅是技术的炫技，而是深入探究语言与存在之间微妙且紧密的联系，揭示了它们之间交织的纽带。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来自四面八方的离散的女性声音汇聚，编织成展览“叩击”的首章“她史：集体音景”。作品《如果可以，你会听见什么？#1》，徐今今通过她那富有地域特色的影像装置，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张声音地图。这些声音不仅是她们的回忆录、自传和档案的生命轨迹，更是她们发声当下所遭遇的挑战与机遇的见证。在这些被边缘化和忽视的声音中，身份认同、对家园的渴望、语言的差异以及离散的经历，成为了重复出现的主题，引发人们对存在的本质进行深层次的反思。这些声音，困束于未被听见的边缘空间，不仅仅是声音本身的叙述，而是关于个体如何被迫流离失所，以及为何难以逃脱固有境遇的哲学探询。

你将置身于一个由全球各地收集而来，携带着不同语言和口音的女性声音编织成的复杂网络之中。在城市中常见的廉价苍蝇网装置，苍蝇一旦误入其中，便再也难以自由离去。这看似平凡的情景引发了艺术家的深思，这一场景投射到人类的生活之中——人的离散，也许与苍蝇被困相似，但更加复杂的是这其中涉及更为深层次的心理、情感、社会和文化因素。

这个用苍蝇网设置成圆形“剧场”的空间，通过手中的“声音地图”，引导你沉浸在女性群体低语细语的集体记忆中。在穿越这由世界各地女性声音构成的苍蝇网时，这个圆形“剧场”成为了一个共鸣的场域，邀请观众倾听那些长久以来被忽略的、低沉的女性集体的细语。

第二篇章“她视：记忆碎片”，徐今今将镜头对准了世界各地经常被社会边缘化的女性。《如果可以，你会听见什么？#9 : “仿佛我们游走在梦醒之间”》通过一系列影像投影，展示了这些女性的生活片段和存在感。接近诗歌的手段，徐今今巧妙地展示了女性身体的部分影像，其中每个女性的肢体通过半透明的布料投射于另一个女性的肢体上，从而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视觉叠加效果，以此诞生了一首集体女性诗歌，“她们一起分离/缠绕/同时倾诉着。”投影素材来自徐今今在过去八年中收集的各种代表边缘女性的关键动作——在许多情况下，她们的面孔并不便于拍摄。

装置中使用的布料（床单、帷帐、枕头等），也源自这些女性的家中，且这种碎片化的呈现方式质疑了观者习以为常的边缘视角。艺术家将柔软的纤维浇灌树脂，生命的温度和柔韧被凝结成僵硬的形态，触摸时却带着一种平滑如丝般的触感，仿佛触摸的是真实的肌肤。然而，橡胶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老化，就如同生命终将消逝，柔软与僵硬、生命与消亡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为了保护这些女性的身份，她们的脸部在作品中被刻意遮掩。在处理这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时，徐今今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反思，旨在找到一种既精确又敏感的方法。当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讨论摄影的伦理问题时，徐今今选择了一条更为谨慎的道路，避免直接对抗这些问题，而是探索一种更为中立和平衡的视角。通过这种方式，她不仅深刻反思了摄影媒介本身可能带来的道德困境，同时也对如何在艺术创作中保持真实性和责任感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第三篇章“她诗：叩击”，女书的研究与女性的声音巧妙融合，共同谱写了一曲女性的颂歌。文献展示了纪录片、照片、日记、以及手机对话等多种形式，是八年来徐今今关于女书及女性声音的文献研究成果。在这个文献空间内，观众得以见证、聆听并深入了解这些匿名女性的生活，同时反思记录诗学的意义及其伦理维度展览特设双屏播放的纪录片《在女性庇护所之外（II）》，同时，声音装置巧妙引导观众走向展览的高潮。

穿过这一序列的呈现，观众将步入最后的神秘空间——一个由“叩击”的雨滴声场构成的环绕音响体验。这里的声音，仿佛雨点轻抚大地，时而宁静，时而激昂，引领展览向着最终的高潮迈进。这一段落深刻表达了当我们感觉到无法用言语发声时，唯有通过身体的叩击，我们才得以被听见。这一部分灵感来源于一个观念：“女人是水做的。”

雨滴的形态借鉴了来自全球百余位女性的声音，这些声音通过女书的文字，编织成一幅宏伟的集体女性诗歌。《"如果可以，你会听见什么？#8：面向大地，我们叩击》通过雨点轻敲锅底的声音，放大了每位女性创造的独特“诗歌”，女性们通过叩击这片土地，发出了她们的声音。这一节不仅是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深刻洞察，也是对她们在世界各地所面临挑战的有力呼应。

在探索语言和文字在表达女性复杂情感和思想时，徐今今将诗学和“女书”的联系与它们对文字在艺术创作和社会实践中功能。从符号学视角，“女书”不仅是一种文字系统，而是承载特定群体经验、知识和价值观的文化与社会实践符号。它超越文字本身的意义，成为连接历史与现实、个体与集体、内心与外界的纽带。“女书”挑战传统符号权威，是女性争取话语权和自我表达的象征。它反映了身份、性别和权力关系，是一种文化实践，映射社会中的性别分工和女性地位。“女书”象征对传统文化和社会规范的反思和超越，是语言创新的反映，也是对个体与集体、传统与现代关系的深思。它是理解人类如何通过符号构建文化、社会关系和个人身份的窗口，引发对语言、符号和文化传播本质的反思。

诗学和“女书”展现了语言和文字在表达、沟通和文化传承中的独特作用。诗学强调语言在艺术表达中的创造力和情感力量；而“女书”，作为一种文化和社会实践，揭示了文字在个体身份、社区联系和文化传承中的角色。徐今今深植于诗歌的根基，跨越影像、声音和行为艺术，探索语言与存在的边界。她通过揭示亲密关系中的禁忌、母女对峙、被遗忘的个体记忆，以及挑战共情极限的关系，构建了一种新的“见证诗学”（poetics of witness)。这种诗学不仅捕捉边缘化声音，挑战观众的认知，也深化了我们对人类存在和相互理解的探讨。通过对亲密关系中的禁忌、母女间的紧张对立、在社会纹理中逐渐消隐的个体记忆、后人类的追问，以及那些挑战我们共情极限的陌生关系的细致审视，她的作品捕捉并呈现了那些隐藏在日常生活底层的回声、梦呓和方言。

此研究项目“叩击”展现了一种多元融合的创作实践，它通过影像、纪录片、文献、声音、文本、行为和装置等多种媒介形式，构建了一场跨界的艺术体验。“叩击”灵感源自徐今今诗句“Against this earth, we knock”。“叩击”，既是动作也是声音的回响，体现了女性向彼此及世界发出的诉求和表达。本项目深受女书最后一位自然传承人何奶奶的影响，她曾感慨“女书是天上流泪的星星”，因为每次她的外婆书写女书时，眼泪便不自觉地流淌——女书既是向世界述说苦难的方式，也是一种倾听的艺术。

海德格尔曾提出“语言是存在之家”，并批评了人们将语言当作工具的极端化。也许借此展览是时候重思我们与语言的关系，超越生活的表象和语言的表象，进入康德所说的“更深的”语言——诗。步入徐今今构建的发声与倾听的领域，仿佛进入了一个让存在得以栖息和显现的庇护所，让原本隐蔽的女性成为言说主体（speaking subjects），以获得真实的存在。通过“叩击”项目内的三部曲——“她诗/她视/她史”仿佛由女性集体协力构筑的诗性历史和声音共鸣之家，一个语言能够显现和被理解的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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