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书写中的井上有一

守贫挥毫六十七霜,欲求端的本来无法。
——井上有一
▲ 兵库县立美术馆苏拉吉展厅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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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田子龙和苏拉吉、赵无极
前卫书法和抽象艺术往事
时下的国内书坛,“乱书”、“吼书”乃至“射书”,令人眼花缭乱,层出不穷。说句实话,我对他们的创新勇气和探索热情还是相当欣赏的,尤其希望曾翔老师的吼声更大一点,挥洒得更猛一点……
为什么不可以呢?!在传统之外“另立门户”,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真不容易,尤其需要人们鼓励。然而话又说回来,所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其实这些在书法领域的“艰辛探索”,早在好几十年前就被东瀛友人精心开掘过,力度还蛮大的呢……




1891年,日下部鸣鹤倾慕中国文化,还特地来了一趟中国,在江浙一带游历一番,并拜会吴昌硕等人,切磋交流书艺。
“海上漫传书圣名,云烟落纸愧天成。浮槎万里求遗榘,千古东吴有笔精。”鸣鹤所作的《游东吴杂作七言绝句》,反映了他当时对吴昌硕,对中土书法的仰视心情。吴也有诗画酬赠,缶翁曾作《老梅图》以赠,题诗云:“寥空一鹤翔,归梦蹑扶桌。冷抱琅琊刻,间栖石鼓堂。冻梅寻伴侣,短札羡康强。相见论书处,南天忆古狂。”又题《日下部鸣鹤肖像》云:“更忆长髯艾居士,苦吟拈断随翁坐。风尘回首愁煞人,南天东海同游民。”情思切切,跃然纸上。1922年1月,日下部鸣鹤卒,缶翁亲书篆文墓碑,遥寄深情,远慰故人。吴昌硕后来在东瀛名声远播,也与日下部鸣鹤等人的推崇有莫大关系,此次暂且不表。鸣鹤门下弟子众多,其中对弟子比田井天来尤其青睐,鼓励他独辟蹊径,不必谨守乃师的写法。

桑鸠认识年轻的森田子龙后,慧眼识珠,悉心加以培养,并保证他日后成才。森田子龙也不负厚望,很快在书坛脱颖而出,获奖无数,并直接参与桑鸠等比田井天来等门徒掀起的书法艺术运动。上田桑鸠对这位“小老乡”很是关照,马上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森田子龙也确实能干,多才多艺,除了书法创作之外他又长袖善舞,才具出众。

首先,他是杂志方面的编辑高手。开始时他负责编辑《书道艺术》,这是他们团体的杂志和理论园地,子龙担任编辑后就做得有声有色。1940年该刊停办,战时的日本各种文化事业停滞,子龙也回到了家乡。1948年,他重起炉灶,创办《书之美》杂志,该刊属于桑鸠门徒的机关刊物,井上有一等人看到后,精神为之一振,重新找回了对书法的热情。
其次,森田子龙又有理论意识,他看到美术理论学说众多,对书法没有自己的理论纲领相当不满。于是他积极与美学家和学者互动,请来京都大学的美学教授井岛勉等理论学者,相互之间保持密切的往来。森田子龙的还积极组织主办了三次集训形式的“干部讲习”研究会,并举办了两次全国巡回展览。正是这些,深得上田桑鸠的赏识。
1951年6月,他在《书之美》之外另起炉灶,策划的《墨美》杂志正式创刊,正是这本划时代的刊物,让他名声大噪,奠定了他在日本书法史上的地位。《书之美》是一本代表书法团体的机关刊物,而《墨美》既不是某个书法团体的机关刊物,也非书法竞赛杂志。它是一本森田子龙在无拘无束状态之下全面展示自己思想和悟性的“书法艺术综合杂志”。《墨美》雄心勃勃,要占据美术的前沿高地,它在探索书法和美术交点的同时,重新审视古今各种书作形态,并及时介绍海外的前沿美术。

《墨美》创刊号就充分表现了这种野心。封面图版用的不是书法作品,而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弗朗兹·克莱因(Franz Kline,1910-1962)的一幅绘画作品,此人刚刚在纽约埃根(Egan)画廊举办展览,一炮打响。他的抽象作品,明显借鉴了书法艺术的许多“道道”,而且也是黑白为主。子龙用他作封面并做专题介绍,意在刺激“敲打”当时保守的日本书坛,表示我们再不向前就要被人家抛在后面了。但据说克莱因本人竭力否认自己与东方书法的渊源。克莱因的作品是森田子龙的好友,正在美国的雕塑家野口勇推荐给子龙的,野口勇给《墨美》杂志出过不少力。
创刊号里面包涵了两个专题:“书道五十年史”和“弗朗兹·克莱因特集”。这本杂志后来整整办了三十年,前后出了三百多期,一直到1981年才停刊,今天已成为书法杂志的经典,至今难以超越,市场上竟然溢价很高。相反,作为机关刊物的《书之美》,仅办了四年不到,至1952年3月就停办了,它与《墨美》仅仅共存了十个月时间。

《墨美》远销海外,首先在欧美艺术界具备广泛影响,日本的美术人士是通过国外的反响才知道这本杂志的。那段时间,子龙非常活跃,还经常赴欧洲讲演,或在那里的展览会上进行现场表演,在地板上铺上大纸,边走边写,给西方人带来巨大的冲击。森田子龙作为一个敢想敢干的编辑高手,赢得广泛的赞誉,海上雅臣甚至称他为“日本战后唯一真正的美术记者”。森田子龙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创办《墨美》后,就马不停蹄,同时着手成立“墨人会”。


▲ 兵库县立美术馆苏拉吉展厅现场

说了这么多,现在不妨聊聊这个展览。现场有好几个展厅将两位艺术家的作品做对比陈列。森田子龙的纸本书法作品被放置在第一个展厅,也许是日本人特别的“虚荣心”作祟,子龙的作品一律不许拍照。而第二展厅苏拉吉的作品则可以随意摄影。
展览现场有一个森田子龙的黑白纪录片,拍摄他创作书法的情景,这应该是上世纪50年代拍摄的,那时他还蛮年轻的。子龙从笔墨店买了一支大楂斗出来,一路走,一手抽着烟,一手将笔拿在手里,转来转去,还要轻轻抛几下,彷佛通过这些动作在了解笔的属性,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很快来到了他的住处,一间日式居室。斗室中堆满了宣纸,非常杂乱。他在空一点的榻榻米上铺开一张宣纸,就饱蘸墨汁挥洒起来,烟灰掉在纸上他也无所谓,掸一掸照样横扫千军。

他的书法创作以少数字胜擅,常常是一个字或两个字,就占满了四尺整纸甚至更大的一张宣纸。那书法,字非字,画非画,一下子还真难辨别出来。如《苍》《死》《脱》《冻》等独体字,初看不成字形,但富有视觉冲击,造型感很强,属于“离散”书写,或“解构”书写。
▲ 森田子龙《凄》
▲ 森田子龙《渊》
▲ 森田子龙《愚》
▲ 森田子龙《苍》
▲ 森田子龙《抱》
▲ 森田子龙《龙知龙》铝粉胶水及漆纸本裱于屏风 112.3 x 222.6 公分 1964
▲ 森田子龙《惠》铝粉 胶水 漆 纸本 76.5 x 107 cm 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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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以后,日本成为战败国,这种压抑在民间的屈辱感尤其通过各种艺术形式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来。其实以上田桑鸠、森田子龙等人为代表的现代书法艺术运动,不妨可以看作是一次书法上的“脱亚入欧”。他们想冲破传统的束缚,实现与西方现代艺术的汇合,实现书法的现代化。但书法的本质离不开文字书写,离不开文学,这就注定了它无法与绘画艺术真正合流,这是书法艺术的本身特点决定的,相互借鉴是可以的,但各自的本质无法改变。
▲ 森田子龙《龙》金漆屏风
森田子龙等人的墨人会,后来也充分认识到了这点,大家于是重新回到文本书写,不再探讨书法和绘画的交集问题了。井上有一也为此走过不少弯路,从对文字性否定的创作中最后还是折回了文字性创作,好比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一般。比森田子龙幸运的是,他杀开了一条血路,虽然代价有点惨重。

从此书写是万人的艺术。每个人都能通过日常使用的文字成为艺术家,这使书写在各种艺术中独胜一筹。正如原始人使用的土器一样。像书写这样,能生发在生活中,极其简朴、直接,而又无比深远的艺术,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
——井上有一
剃着光头,挥运巨笔,墨迹飞溅,摸爬滚打。旁若无人,无拘无束,放荡不羁。一个野蛮十足的家伙!这是大多数人对井上有一的印象。

我们国内目前的“丑书”运动,同样面临这种困境。它们竭力想将自己与传统书法拉开距离,转而向当代艺术靠拢,甚至自我标榜,以为自己就是当代艺术的一种。但说到底,写字和画画,毕竟是两回事。我总觉得,找当代艺术找靠山,分明是前卫书法家们的不自信,或者说,完全搞错方向了。
有个有趣的现象是,当年西方许多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从东方书法中“偷”到了许多东西,得到了许多启发,转而化为自己的绘画元素,成就自己的作品。反过来,前卫书家们也想从抽象画家那里“偷”点东西出来,化为己有,给自己的书法创作增加点新的营养或花样。但不知道是自身的“功力”不够,还是不够“大胆无耻”,还是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无欲则刚“,它在本质上其实是“反绘画性”的。反正,这种反向借鉴却往往显得软弱无力,没有深度,甚至拙劣模仿的痕迹太明显。
从这个角度看森田子龙,同样会发现他的“可贵”探索其实也不大成功。也许,要做真正到“春梦了无痕”,实在太难了。也许我的这些担心,纯粹是杞人忧天,在艺术天才者面前,都不是问题。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搞“丑书”创作和探索,也许反而有希望。

皮耶·苏拉吉是20世纪初现代艺术领域另辟新径的艺术家。在他之前,似乎从未有人对黑与光的探索如此执着;也从未有人大胆、执着地“忠诚”于黑色,却又超脱黑色。他可以坚定地舍弃具象绘画,用抽象语言奠定战后前卫思潮;也可以竭尽所能地用他独树一帜的“黑色画”,捕捉一切光影的速度,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 向右滑动查看《墨美》杂志介绍苏拉吉的出版物
赵无极是怎么和苏拉吉一起去日本的,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1957年,赵无极和发妻谢景兰遭遇婚变,谢离开了他,翌年就嫁给了法国音乐家马赛(Marcel van Thienen)。赵无极为此痛苦异常,无法画画,于是飞到纽约,住在弟弟赵无违家里散心。期间正好碰到苏拉吉夫妇也来纽约,他是来纽约的库兹画廊举办画展并旅行的。

据苏拉吉回忆:“1957年,我们的第一次纽约之旅中,我们发现他(赵无极)将悲伤淹没在威士忌中。他跟我们说:‘我的太太(谢景兰)离开了我,我失去了我的画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可怕了!’……我将他推荐给库兹……是我扭转了局面。库兹签下赵无极,他们的合作很愉快。”

瞧瞧,漂亮话全被这位法国佬说去了。实际情况是,1957年,赵无极与巴黎画商皮埃尔·勒布的画廊结束合约,开始与巴黎法兰西画廊合作,并于当年在该画廊举办了第一次画展。正是在法兰西画廊,他得以认识苏拉吉和汉斯·哈同等画家,他们都是画廊的代理画家,于是他和苏拉吉发展出了一段志同道合的深厚友谊。

纽约的库兹画廊成立于1945年,发掘并支持了许多美国战后艺术家。画廊创办人森姆·库兹(Samuel Kootz)在发展美国抽象画家的同时,更将眼光转向大洋彼岸,结识了许多本来活跃于巴黎的艺术家并引领他们打入美国艺坛,而其中便包括苏拉吉与赵无极。

赵无极自己的书里说,他是经法兰西画廊的推荐,成为美国画商库兹(Samuel Kootz)的签约画家,这也是他在美国的第一个固定经销画商。其实早在库兹代理之前,赵无极在美国已小有名气。早在上世纪五〇年代初,他的作品就在美国芝加哥的主街画廊,纽约的奇比-毕趣(Cadby-Birch Gallery)展出。美国《生活》周刊曾于1951-1952年间用四版彩页的篇幅刊登他的作品,后又于1954年该刊以三版彩页的篇幅刊登了他的3幅油画。1954年冬,辛辛那提美术馆为他举办了一个回顾展。1955年,赵无极又在美国匹兹堡卡耐基学院举办的卡耐基国际展上,作品《黑色人群》为他赢得了第五届卡耐基国际展荣誉奖。总之,库兹画廊签约赵无极,并非仅凭苏拉吉的一句话,主要还是他本人的实力。
▲ 库兹画廊举办战后首次毕加索美国展览
赵无极和苏拉吉夫妇在纽约期间,让赵无极有机会看到了德·库宁、波洛克、罗斯科等纽约画派领军人物的作品,但影响他最深的还是弗朗兹?克莱因(Franz Kline)、菲利普?加斯顿(Philip Guston)和阿道夫?戈特列布(Adolph Gottlieb)的作品。他们对抽象的态度,荧幕般的巨大尺幅以及自由奔放的色彩都深深震撼了赵无极,并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变革的种子。
库兹是弗吉尼亚人,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他律师出生,为人热情慷慨,有着很高的艺术鉴赏力。他擅于关注有发展前途的无名画家,还经常花许多时间带着这些年轻人去餐馆吃饭、听音乐会,对待他们象父辈一样关心爱护。后来库兹因妻子丽尼1965年去世,他伤心之余,于1967年将画廊关闭。

前几天,抽象水墨画家张朝晖从美国回来,专程到上海参观中华艺术宫的林风眠吴冠中大展,我俩匆匆一叙。说起苏拉吉,他很熟,说1994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办过大展,那时他刚好在那里工作,所以印象深刻。
苏拉吉当时已经75岁,展览也是纪念中法建交三十周年的重要项目,中法双方都很重视。苏拉吉说他这个展览是表达他对中国画家石涛的致敬,距今正好又三十年了。真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回到正题,苏拉吉和赵无极随后在美国四处游玩,后面又一起去了夏威夷十多天,然后于1958年初来到日本。他们在日本待了二十多天,去了东京、京都、奈良等地。此时的日本画坛正掀起不定形艺术的旋风,赵无极与苏拉吉夫妇受到了热情接待,受邀参加了泷口修造、今井俊满、芳贺彻等人的聚会。芳贺彻对赵无极进行了专访,随后与苏拉吉一起进行了三人对谈。谈话中,赵无极论及了书法、古典文学青铜器等中国传统文化对自己的影响,尤其关于书法,他表示:“即使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书法展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
赵无极与苏拉吉夫妇又参观了东京的石桥美术馆,结识了普利司通公司的第二任会长石桥干一郎。这是赵无极与石桥美术馆深厚渊源的开端。2008年,该美术馆曾为赵无极专门举办了一个展览。美术馆现在改名为Artizon Museum。
在京都,1958年1月20日,苏拉吉和赵无极与森田子龙等人的历史性会面对双方的影响都很大,不但是苏拉吉,外加还有赵无极。可以说,日本轰轰烈烈的前卫书法运动唤醒了赵无极心中潜伏的东西,稍后象火山一样迸发了出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 赵无极《22.6.63》油彩 画布 146x89cm 1963
▲ 赵无极《24.10.63》油彩 画布 194x97cm 1963
▲ 赵无极《15.02.65》油画画布 97 x 195 公分

▲ 赵无极《19.11.59》油画画布 114x 146cm 1959
《19.11.59》可以看作赵无极“狂草时期”的起点,画中能看到赵无极努力将“甲骨文”抽象化的转变,蓝、墨、白组成的光晕如宇宙爆炸般从中心向两边激射而出,又如几条巨龙交缠激战,气势非常足,甚至有用力过猛之嫌。
▲ 赵无极《20.03.60》油画画布 130x162cm 1960
1960年,赵无极完全褪去了具象符号的影响,进入真正意义上的“狂草”时期,最好的证明便是《20.03.60》。该作依然遵从了三段式的结构,但对战后抽象手法运用,以及对中国传统山水的重新诠释显得更加从容。
▲ 赵无极《21.10.63》油彩 画布 200 x 180 cm 1963
《21.10.63》是赵无极最早尝试的超规格巨作之一,作品尺寸达到了2米乘1.8米。以寥寥数笔铺就的一层浓郁绯红下,局部透出褐色的底色,艺术家以丰富的色调、皲裂的线条、弥漫的晕染、厚重的颜料堆积和干湿画法的穿插,谱写了浓烈的视觉律动与深度。
▲ 赵无极「狂草」蓝调巨作《29.09.64.》254x344cm 成交价:HK$2.78亿,2022年香港佳士得 此作堪称狂草时期的巅峰杰构
赵无极于2013年逝世,去年秋天至今年初春,他的母校中国美术学院为他举办了盛大的百年回顾展览,影响空前。苏拉吉则享高寿,2019年为庆祝他的百岁诞辰,法国巴黎的卢浮宫和蓬皮杜艺术中心同时为他举办画展,以表彰他卓越的艺术成就。2022年,苏拉吉去世,享年102岁,法国政府为他举行国葬,总统马克龙亲自出席葬礼,极尽一位杰出艺术家的哀荣。拉拉扯扯,就到这里吧。


▲ 兵库县立美术馆苏拉吉展厅现场
森田子龙、井上有一、苏拉吉、赵无极等艺术家在前卫书法和抽象绘画领域均有着深远的影响。他们通过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创作技法,为前卫书法和抽象绘画领域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灵感。他们的作品不仅代表了个人艺术的成就,也展现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融合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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