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空间转移与拼贴丨史怡然过往创作系列回顾
收录于话题
2024 Jul.18
艺术回顾
ART REVIEW
摩天轮画廊即将于2024年8月18日呈现艺术家史怡然与黄宝莹双人展“此地彼时”（Here and Then），并邀请顾灵担任策展人。展览开幕前夕，策展人特别梳理了两位艺术家以往作品的创作与感悟。我们在展前特别整理发布，邀请大家一同走进“此地彼时”。
史怡然：我所有的创作都围绕旅行展开，陌生地方的自然景观、博物馆和旅店会出现在我画中的，而非日常周遭的熟悉空间。空间的转移与拼贴一直是诱发我创作的内驱力。我是一个恋旧的人，理性地说就是总与当下所处的境遇很疏离，虽然也知道所谓的过去只是模糊不清的滤镜，但这种近乎抽象的遥远时空与当下非常具体的情景之间的关系令我非常着迷。
“海豚宾馆”
海豚宾馆
“海豚宾馆”的名字来自村上春树的小说《舞！舞！舞！》（1988），这一布面油画系列关于旅途中不断切换的外部世界和暂居的私人空间之间的关系。
“孔雀镇”
供销社
布面油画 Oil in Canvas
190×190 cm
2017
炼油厂
2017
布面油画 Oil in Canvas
185×145 cm
2017
“‘孔雀镇’呈现出的灰暗与艳丽，嘈杂和寂静，精神的匮乏和理想的丰饶，构成了今天社会无所安放的精神现实。”
我虚构了“孔雀镇”这个地名，讲述了发生在镇上一些场所的一系列故事。没有背景交代和线性叙事，由17个场景构成，被一个粉紫色女子和黑衣男子以及一系列反复出现的物件如同一系列隐喻般串起。切片式的情节分别在操场、仓库、粮站、炼油厂、水池、学校、商店、理发店、巴士站、公路等代表不同职能的场所发生和展开。
这些场景的原型来自于当时我每年教授中国乡村社会形态考察课程期间，在浙江周边农村所触发的我过往的童年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形态在今天高速发展的城市中已经无迹可寻，但在乡村，这种形态的躯壳仍零星可见，一些时代痕迹浓重的建筑如另一个平行时空般得以保留，抽掉了往昔职能，不管是废弃还是沿用，都发生了语境的转化。在这个转化中形成了一种模糊的地理集合与全新的场域逻辑。乡村在中国社会激烈转型的这二三十年中，以相对封闭的状态处在另外一条时速的轨道中，成为时空倒错般切片式并置的样本。因此，在描绘时我套入了借鉴自某类地理书写类型电影所常用的闭环式结构，串起这一系列的虚拟场所，并让不同时空发生的故事以蒙太奇的方式并存，由这些场所唤起的休眠的记忆碎片重新置回这些场所。
“孔雀镇”呈现出的灰暗与艳丽，嘈杂和寂静，精神的匮乏和理想的丰饶，构成了今天社会无所安放的精神现实。它试图用一个乡村角落的现场为人们提供现实判断的图像“距离”，而非直接勾画出一个现成的乌托邦。
2017-2018
布面油画 Oil in Canvas
100×150 cm
2018
相似性
布面油画 Oil in Canvas
70×50 cm
2018
凝视
布面油画 Oil in Canvas
70×50 cm
2017
“我试图揭示这个世界，让物从表象与空间位置的羁绊中走出来，重建一根链条，就是隐秘的相似性，世界由这根链条重新连接起来。”
这一系列布面油画关于我2017年的一次欧洲旅行，当时航司托运弄丢了我的行李，于是通过绘画，追忆它们在不同的心理空间中的位置。
从慕尼黑托运的行李在到达威尼斯机场时丢失。是旅途中唯一一个行李，包含了所有生活所需。机场的失物招领处开了一张遗失单，让我回去等电话。在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房东太太家的电话响起都会引发我一连串神经质的联想。睡梦中也会梦到箱子里的睡衣附着在另一个陌生的身体出现在电影中去到过的某个房间，而熟悉味道的漱口水会脱离液体以其他形态凝固于似曾相似的镜中。事实上这些物品从整理箱子到陪伴辗转不同住处期间，我并没有真正凝视过它们。而如今，这种亲密的使用关系戛然而止，随着突如其来的不辞而别，它们作为具体形象而非模糊物品的功能却逐渐清晰起来。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最终会失而复得，只知道它们也许仍旧辗转于各个机场的传送带中，在繁忙的空运网络中穿梭了无限的里程直至最终作为无人认领的废弃物被机场的某个工人打开，捡走有用的然后彻底丢弃。所以有意无意的，每当再次在需要时想到它们，都带有无意识的痕迹，因图像而生的扭曲，因改写而形成的伪连续性或情节性，以及在分析中形成的各种场景。
一个物的每个连绵的词语版本都是从图像开始，与其说它揭示了无意识是什么，不如说它在语言中开始并延续了无意识的足迹。福柯在《词与物》中描述了四种相似性：适合，仿效，类推与交感。这一箱原本由功能性而共聚一处、各自毫不相关的物，在意识的距离中无时不刻的彼此关联。这些关联也许出现在物与物的接合处：慕尼黑某个博物馆的明信片交叠着优衣库的薄羽绒马甲。这些被抽离出日常、封闭于某处的物的集合常常向我呈现一种摆脱了场所法则束缚的“契合”，静止的在远处起作用。在遥远的距离中，时空的链条不再相连，散布在世界各处的物彼此应答。每一次想到其中某个物品的瞬间，都有一种宿命式的猜测，这种猜测使得看似无关、相去甚远的物，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彼此观照。这种观照不是镜像式的二元关系，而是宛如星星与植物间不可见的精神对应，丢失的洗脸仪与卡塞尔皇宫的壁灯和皇宫窗外的月亮就达成了这种同一。这种联系无法被言说，但遍布宇宙空间的每个角落，我想做的也仅仅是试图让它向一种可见性敞开。
也只有在毫无防备的旅途中对那些至关重要之物的迫切追忆，才帮助我们撕开了笼罩在物与物外部的类别关系，真正感受到一种物的亲缘。凭借这种交流，我们重新认识了物的相似性。不是邻近的、可见的相似，而是一种隐秘的、遥远的相似性甚或是相似性的重叠。福柯认为，物有两个身份：空间位置中的表象的物，和世界中的作为存在的物。在“失物招领”的系列中，我试图揭示这个世界，让物从表象与空间位置的羁绊中走出来，重建一根链条，就是隐秘的相似性，世界由这根链条重新连接起来。所以每张画都是链条上的一环，整体来看就形成了一种类推或交感，从用笔的排列到色阶的过渡，最终都会是一个整体，然而单张画内部依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彼此独立又相互连结。这些画就是我的箱子从立方体的堆叠中摊出的一列多米诺骨牌，没有事先规定的路径和联系，被一种作用于深处的运动激发，让所有原本封闭的物向世界打开，也在其中重新找到了对应。意识中爽肤水的瓶盖断裂为一种新的晶体序列，与通知我行李依然没有下落的电话线相连，在画面中我呈现了意识中的这一幕。但它们并没有更强力的被统一为抽象元素，而是在彼此连结的同时保留了自己的身份。连接不是同化，不是丧失自身，在我看来将物的最后一丝脆弱的特征也去除合并是一种暴力。物与物之间的靠近并不是以被吞没或丧失自己的形式为代价。在这个趋于同质与简化的时代，我迷恋那最后的一丝具体，真正的相似性，在微弱而不堪一击的独特性中展开。
Football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Panel
28×36 cm
2020
Dinning Room
Yellow Stone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Panel
28×36 cm
2019
“光线的击打是一个每天睁开眼就萦绕脑际的感受。如果说西湖上闪烁的银屑般的光芒让人想到一种温柔的抚触，那么这里的阳光时常给我一种实体感，也就是光成为一种坚固的实体，与金属或石头没有分别。”
这一系列总共包含25件木板纸本丙烯以及大量纸上彩色铅笔，取材于2019到2020年在美国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的旅居生活，创作得缘于沉浸当地的视觉感知。
这是我第二次到美国，因为不是在纽约大都会，而是宾夕法尼亚州腹地的一座小城，地理和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使得景物光色和风土人情给我带来很大程度的新鲜感。不同于过去的各种旅行，这回是相对长时间的居住，所以这一次作为外来闯入者的观察不只在纯粹的审美层面，而是穿插于每天日常事务之外的捎带。但这种陌生的视觉呈现太强大了，它与我那些来自美国电影或绘画中的图像经验既有重合又有冲突，对于画家来说，这种视觉冲击就像时差或水土不服，是生理反应。我逐渐体悟到这种差异很难用视觉以外的东西表达。事实上从街道建筑、城市建设或自然植被来看，都说不出什么特殊的不同，然而路边随处可见的旱水仙和郁金香就是不断勾勒着Alexander Katz笔触分明的确定边线，午后街道上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高饱和度的纯色合理地各就其位，漫长公路线上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笔下的空旷单调，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孤寂冷峻的新英格兰……
对我而言影响最大的就是光，一种是自然光：五大湖与东边大西洋海岸线之间的高纬度平原那种孤绝而炽烈的阳光。这种光线在中低纬度的东亚很难见到，因为空气湿度和颗粒物的影响，江南的晴天也极少有那种强度的光束投射到地面。“光线的击打”，这是一个每天睁开眼就萦绕脑际的感受。如果说西湖上闪烁的银屑般的光芒让人想到一种温柔的抚触，那么这里的阳光时常给我一种实体感，也就是光成为一种坚固的实体，与金属或石头没有分别。另一种是人造光。美国是霓虹灯的故乡，同样由于空间疏离、干燥空气的强透光度等因素，夜晚街角的店铺、加油站、维多利亚风格的公寓lobby等等，廉价而鲜艳的荧光灯在这样的环境里褪去了拥挤喧闹的东亚夜景中那种阑珊的烟火气，显得无限凄清而魔幻。
“Mirage”是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一家赌场的名字，英文原意为海市蜃楼、幻景。访学那年暑假，我去在美国西部自驾，从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开车6小时穿越了莫哈韦（Mojave）沙漠，沿途大概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令人绝望的单调，沙漠后面还是沙漠，唯一的点缀就是疤痕般的荆棘丛。到了黄昏，高速公路边逐渐开始闪现出零星的巨幅广告牌和霓虹灯箱，艳粉色的“Mirage”就在此时映入眼帘。我知道终于回到人类文明了，然而除了硕大的广告牌，公路以外仍然是无尽的空寂，这些人造光仿佛是外星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里不得不说到语词的微妙。Mirage就像Caesar Palace（凯撒皇宫）、Treasure Islands（金银岛）一样，是个典型的赌场名字，它们的字面意思与其置身的沙漠之间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而当我们面对非母语的文字时，可能会仅仅停留在它的字面含义上，不会像母语那样下意识地带来各种联想或移情。因而此时的Mirage既是一个能指又是一个所指，它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如此切题地命名了自己，也命名了它所在的场域，恰恰概括了这片新大陆向我呈现的视觉特质：一种时间之外的海市蜃楼；一个幻景：清晰而热烈，空旷而虚无。
“鄂温克”
2023-2024
敖鲁古雅之窗 Window of Olguya Evenk Ethnic Township
泛北极圈人类学博物馆 Pan-Arctic Circle Anthropology Museum
Bang! Bang! Bang!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Panel
110×160cm
2024?
“绘画让我通过图像的途径来呈现一种文化阐释：从现象入手，而非知识阐释。”
这一正在进行中的系列缘自我长久以来对自然历史类博物馆如何呈现人类文明演化的关注，以及我对自己的原乡内蒙古和其他高纬度地区的文明样式的好奇。
2023年夏天，我开始了关于东北亚的人文地理考察，并同步展开这一全新系列的创作。首次考察行程共20多天，主要探访了呼伦贝尔中俄边境沿线，以及大兴安岭腹地少数民族的生态和自然环境。
系列绘画以东北亚边境草原与森林地区民族和地理考察为蓝本，于在地性与民族志的背景基础上呈现并揭示出某些无法用历史及社会学事实加以解释的因素，由此转向视觉背后某种内在结构的检视。同时，这其中又安放了无处不在的个人想象和被唤起的童年记忆，把本不是一个基因谱系的物种与时空杂交，创造出一个个体经验与异域地方的真空宇宙。
这趟旅行与其说是对自己来处的一种寻觅，不如说是对行将逝去文明的思考与回溯。这批创作聚焦于描绘自然科学、人文历史、民族宗教等类型的博物馆。现代博物馆作为对人类知识架构与文明谱系的集中可视化呈现，勾勒出不同权力结构中关于文化解释权的实线轮廓。就像美国众多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其所有专题博物馆中最具说服力。这些原始的地质生物微缩模型，仿佛就是这个晚近才被开垦的旷野国家的画像。而内蒙古的自治区博物馆，会让自幼就被告知拥有蒙满血统的我，得以辨认这些历史上频繁混杂、名目奇异的东北亚少数民族的模糊面目。
我在画面中对异文化和政治的冲突的想象显然充满了来自他者的审视和猎奇成分，绘画让我通过图像的途径来呈现一种文化阐释：从现象入手，而非知识阐释。对我来说，绘画是一种图像生成的智性游戏，在图形、色彩、构成等绘画逻辑中植入我对历史、社会、政治、宗教、神学、人类种群的片面认识与偏狭观点。也许对真正的社科研究者来说，这恰恰是一个没学问的、在严谨知识体系外部的业余爱好者的举动。它反映了我一直以来对知识进不去又出不来的敬畏。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它延续下去，构成一个像模像样的视觉空间，面对它，观者或许会以为自己拥有了某种唤起巫术的能力，并凭借各自的兴趣与关注点来读图解密。
本文经史怡然老师审阅并许可发布，以上图文未经摩天轮画廊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和使用。
1983年出生于内蒙古，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获博士学位，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获评副教授。2019-2020 年，前往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与建筑史系访学。现生活工作于杭州。
史怡然长期以来的具象绘画都围绕着她的旅行经历展开，抽象的遥远时空与具体的当下情景之间的关系令她非常着迷。长期的异乡生活造就了她生命境遇的一种无根感。空间的转移与拼贴一直是诱发她创作的内驱力，以此为基础发展出有关地方性、场所、视觉经验与记忆错综并行的绘画语言。史怡然通过精准把握独特的表皮肌理来抓取“超感”和异样的魅境；持续探索色彩自身的语义，时而运用超越标准工业印刷的色域，让画面中的光之空间跳脱到观者眼前，形成不断涌现的平行现实。她借用版画中层层叠色的手法，把笔触变成单纯的区间。她还节制地使用胶带拼贴的手法，略带制作感的刻痕与书写性的笔触碰撞出时空误植的深沉诗意。
她的作品已纳入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浙江美术馆与成都现代艺术馆收藏。
? 顾灵 GU LING ?
顾灵是一位活跃的写作者、翻译和策展人，曾任《燃点Randian》编辑。她是2022-2023首届德英策展学者，该项目的首本出版物收录了其著作《在「一树」艺术便利店聊天 | 在中国独立做当代艺术实践的求生套装》。她拥有十余年文化艺术传播与管理专业经验，曾策划与主持过大量文化艺术活动。她的译著有《策展的挑战：侯瀚如与小汉斯的通信》（2013）。她参与编辑的著作有《A Man, A Village, A Museum》（2015）。此外，她的编辑方案《久视不识》曾获杂志《艺术世界》“长读”特刊奖并于2017年出版。她还是「一叶障目」读书播客的主播。近期，顾灵在高校开设艺术写作工作坊，并持续探索当代艺术的写作可能性。
{{newsData.good_count}}
{{newsData.transfer_count}}
{{item.good_count}}k
已展示全部
{{item.publisher_name}} 发布了 文章
{{item.title}}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