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写｜常羽辰与母亲9年共创一本书叫《晋美》

牛晋美，曾经的美术编辑和花店老板。9年前，在病床上，她从一个速写本和一支铅笔开始，将情感和生活记录在纸面上，自此之后，画画便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常羽辰，一位活跃于纽约和北京的艺术家和独立出版人，晋美的女儿。羽辰初次看到母亲的作品时，铅笔、蜡笔、水彩笔留在纸上的痕迹那么真切，她感受到了“跌入另一个星球和宇宙般的晕眩”。

羽辰在繁复的线条和颜色中看到了母亲对生活中一花一草、春天落日这些美好事物的怜爱与热情，她也感受到了一种暴戾，像海啸、火山爆发、雪崩般的震撼。

母亲的笔触快、狠、准，每一笔都仿佛在说“我存在”。那一刻，羽辰觉得母亲的创作需要被看到，做书也是羽辰力所能及的方式。

羽辰在电脑上新建了名为“妈妈的画”文件夹，羽辰在美国，晋美在中国。每隔几个月，羽辰的父亲就会扫描一批晋美新创作的作品，发邮件给羽辰。没有太多设计经验的羽辰惊叹于母亲惊人产量的同时，也会反反复复琢磨作品排版的顺序。

晋美说：“随缘画，见缝插针地创作。”

羽辰说：“我们的合作太自然了，都没觉得是在工作。”

画画成了晋美的日常，在餐桌或床边，做完家务事后，去遛狗前。她不需要专业的工作室、助手、大把的艺术史理论。晋美很喜欢莫奈（Claude Monet），去美国看了罗斯科（Mark Rothko）、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的作品，也大受触动。但是羽辰觉得晋美并没有刻意模仿或者学习他们，晋美会在自己的路上碰到他们。

晋美的视觉营养更多来自于花花草草，生命本身。她在每天散步的路上，荷叶翩翩的水边、阳光穿透树叶缝隙里吸取灵感，一气呵成地泼洒在纸张上。

羽辰说：“妈妈的创作像蜘蛛织网一样自然。生命有表达的欲望，然后艺术自然就这么流泻了出来。”

2015年，我生病了，要动手术。在病床上，羽辰爸爸递给我一个速写本和铅笔，让我在床上画画。

这是我开始在纸上画画的起点。

我最初的工作是美术编辑，上世纪90年代下海开了花店，但真正画画是50岁以后的事。

上世纪90年代，晋美在她的花店里

最初，我画过油画，主要画的是写实的静物，比如苹果或陶罐。突然生病不能画画，让我特别焦虑。如果不是羽辰爸爸递给我的那个速写本，我根本就不会想到在纸上画画。当我拿着油画棒、铅笔时，仿佛感到更自由。

那时，我发现重要的不是苹果或者陶罐，而是我存在的感觉。无意识的线条和颜色，代表了我在当下的感受。

画画确实救了我。

2015年12月20日，我画了第一张铅笔画，是影影绰绰的树。以前开花店的时候，我们总在路上奔波进货，羽辰爸爸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喜欢对着窗外拍照，看窗外闪过的风景，拍了很多图片。当我躺在病床上时，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当年车窗外的风景。画完这幅画三天后，我动了手术。

手术完后，我继续画画。当时画的一幅作品很像含羞草张开的枝叶，两头是一黑一红的原点。

从这幅画开始，我就完全摆脱了之前具象的画画，这也是自然而然在我心里蹦出来的图案，这也是手术留下来的形状，伤口愈合后像太阳一样。画画也缓解了一些当时的焦虑。

就这样，画画成为了生活的习惯。

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学小提琴，每天必须练两个小时，要不然心里难受，所以我现在也是每天都要画画，心里才能踏实。

画画和我当初插花很像，喜欢找一些边角料。我用的工具都很简单——女儿小时候学画留下来的彩色纸、油画棒。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画出来的风格也不太一样。我喜欢油画棒，在纸上画出来的颜色能够互相交融。

现在我会尝试一些不同的方式，画完后，我用刮刀、尺子去刮，能出现很偶然的现象，带点金属色。

日常生活中，我喜欢用手机拍水面，急促的、平静的、波光粼粼的，我也会将日常观察给我带来的波动带入画面中。

波光粼粼的水面是晋美创作的灵感之一

画画的时候，我不做太多预判和构思，基本上一气呵成，这是我性格中自带的。我以前在学校里跑短跑百米，爆发力比较强。这个跟我画画的习惯一样。

画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直接的情绪表达或者日常记录。但有一天，我看见有人虐猫，我特别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回家就在纸上画了黑洞，一圈一圈，看起来有些恐怖。当时我的愤怒转化成了某种能量，留在纸上。

女儿第一次看到我的画。是她2016年回国的时候，我在卧室里一张张摆在床上给她看的。

她特别喜欢。她觉得很有序列感，当时她就萌生出想帮我做书的想法。

她回美国后，我还继续画，羽辰爸爸隔三差五扫描一批我的画发给她。我负责画，她负责书的构成。一开始，没人觉得这会是一个大的项目，都以为这是一个小册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积累越多。

我们的合作也没有太多分歧，我很尊重女儿的建议。这9年期间，画画和做书是我们一家最亲密的联结。

绵延不绝的创作力

女儿小时候就不在我身边上学。每次分别的时候特别痛苦，为了让她不想我，我们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投入在自己的事情上，不要思念对方。女儿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女儿走远了，但我们之间也没有特别的相思之苦。我们更多会交流工作和创作，女儿在做什么，我也都支持。

她在纽约是独立艺术家，在保持艺术创作的同时，还在书店兼职、教书。我其实对她这样身兼数职的不稳定性有所担忧，但自己在画画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自由。我也希望她能够保持创作的自由，在生活中找到艺术的空间和意义。

平日里，我也不太跟人说我画画。我养狗，我的遛狗朋友天天叫我出去遛狗，我不好意思说我在家画画，好像显得我有多高雅似的。有时候他们就帮我遛狗，我说我再睡会儿，其实我还在家里画画。

我画了这么久，我大部分身边的朋友都不知道我画了这么多画，我也从来没在朋友圈晒过我的画。

以前，我在家里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艺术观众和支持者。我一直认为我家有两个天才，一个是羽辰爸爸，一个是羽辰。羽辰爸爸教艺术，我女儿现在是艺术家。我在全力培养他们，我始终觉得他俩是很有才华的人。我自己画画也没觉得自己是艺术家。

我觉得画画是自己的事儿，生活里的一件事儿。

2024年初，羽辰回到北京和我一起完成了这本书。我们一起推敲画的顺序与排版、去印刷厂选纸，看着打样和校色。选喜欢的图作为封面太难了，最后我们做了6种不同的封面。

两个月后，《晋美》这本书正式在纽约艺术书展首发，当时女儿跟我说很多朋友都很喜欢，我并没有什么实感。

《晋美》在纽约艺术书展第一次亮相，好评如潮

这次参加Open M艺术展，很多年轻的朋友顶着大太阳来看展，他们的激动、强烈的共鸣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动和“不知所措”。

有个姑娘看到我的画，说这是她在露营时看到的万里星河。

有的人在展厅里默默流泪，我走过去想跟她聊聊，她又一言不发，抱了抱我就走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创作的潜力，只是需要机缘巧合才能得以实现。可能是我的某种潜力发挥出来了，被大家看到，被大家喜欢，这样也给了我一些自信。

生活的角色还是照旧，日常琐琐碎碎，画画和艺术应该像喜欢大自然的飞鸟夕阳水波荡漾，买菜遛狗的时候出门拍一拍照，回到家里来扫地做饭画一画，艺术随时可以拿起，放下就可以生活。

牛晋美1961年出生在山西，1982年考入山西大学艺术系。毕业后任某杂志社美术编辑。1993年离职下海，开始经营“晋美花店”，在物质上、精神上支持家人的艺术追求。牛晋美在她50岁时重新拾起画笔。

常羽辰的工作方式是游离的——如纺织般写作，如翻译般绘画，如待客般教书，如蒲公英播撒种子般做书和出版。她曾荣获纽约皇后区艺术基金、Poetry Project策展基金、华宇青年奖评委会大奖、Lumiarts艺术基金等。她曾在卡内基美术馆、Amant、Artists Space、UCCA 沙丘等机构表演或展览她的作品。常羽辰目前是Smack Mellon及纽约公共图书馆图像资料库的驻地艺术家。她也是牛晋美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