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 | 许江：艺从海上来

在中国近代历史的各种叙述中，上海徐家汇肇嘉滨的土山湾画馆是中国最早的美术教育机构。在这里，一批批中国孤儿一边在画馆中学习各种艺术知识，一边在工厂中进行具体的实践操作。中国的艺术教育在这里，在这沉郁的宗教背景之下，拉开帷幕。与此同时，一批批优秀青年又从上海出发，负履旅学，开始了西画学习的征程。学成回国后又回到这里落脚生根，开启各自的艺者生涯。从上海出发，上海的华洋杂处的社会形态，上海日增月积的财富集累，上海的广市高楼的都市摩登，上海独特的趋新尚洋的生活风尚，上海的频繁密集的人口流动，都为东渐而来的艺术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条件。油画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迁变中催发出来的西学东渐的突出的文化形态。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是油画在中国输入、出发和早期繁盛之地。

上个世纪80年代早期，当时上海的青年画家俞晓夫创作了一张油画《轻轻地叩门，我来了》。画面中正是吴昌硕等海派名家的画斋聚会。逆光乍现，烟色迷濛，他们正受着某种惊扰，略带惶惑地看向画外。是什么在敲门？正是一个新时代的叩问，一个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急骤变化所催生的东方巨城及其巨大文化转向的叩问。这个时代，上海的传统绘画，面向新生活，改造新笔墨，蕴成了海派绘画写意风雅、清丽纤浓的变革。油画、水彩、素描等西方艺术形态，伴着现代摩登的都市建造，登堂入室，引领现代生活与现代教育，一个文明的千年古国，展开双臂迎接外来的新文化。这传统的变革、新画的植入，内里蕴涵着的是一种与照像摄影、与影像文化一道携手踏来的新的视觉方式和视觉感性。实地写生的方法、多彩的描绘、明暗而立体的刻划，带着身入其境的真实之感，借着大都会的光环，将万物从日常的掩蔽状态中照亮。油画从上海出发，首先源自于现代东方都市文化的觉醒，源于东方巨城文化的巨大的融合与化生的叩门之声。李铁夫先生、李叔同先生、刘海粟先生、颜文樑先生，他们是留学精英、开创中国美术教育新篇章的扎根开枝的代表。他们的艺术篇幅都不大，虽不是巨构，却依然嗟其出群，在历史上显现出开拓者和先驱者的力量。

俞晓夫《轻轻地叩门，我来了》

上个世纪的20、30年代，正是新文化运动的兴盛时期，也是油画从上海出发的流派繁盛的时期。这一时期，油画的艺术社团崛起，众多流派纷呈。在新文化运动的旗帜下，新海派、新都市的绘画追求呈现生机勃发的局面。即有上海美专、新华艺专的驻地集群，又有杭州国立艺术艺术院、国立艺专的集体亮相；既有决澜社等青年才俊的诗性表现，又有李咏森、潘思同等一代水彩名家的辛勤耕耘；既有徐悲鸿、吴作人、许幸之、潘玉良等先生现实主义绘画的深厚集结，又有关紫兰、周碧初、方于民等名家的海上光华。这里边还有“二徐之争”、启蒙与救亡之争、为艺术与为人生之争的著名论辩。这种流派纷盛的局面，在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上是独具风采的，同时，也是上海这座城市文化历史和文化品格的重要展现。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上海这座现代巨城敢为天下先的先锋使命，体现现代都市文化，贴近大众、贴近生活的自觉意识，体现富于启蒙与救亡思想的文化情怀，体现充满个性风华的多元追求。油画从上海出发，这是一个重要的集结出发的时期，这是一个文化大城焕发创造能量的精彩纷呈的时代。

上海美专

上世纪 30 年代，决澜社成员合影

新中国成立之后，上海作为中国南方的文化重镇，持续地保持着油画创作和油画教育的饱满姿态。一方面，上海油画面对新中国的文化洗礼，深化现实主义绘画之功，依托院校和美术馆的功能，依托上海全国出版业重镇的优势，在现实主义油画方面，谋远布新，开拓发展。尤其是上世纪60年代初上海油雕创作工作室的开创，聚集了俞云阶、肖峰等一批名家，培育了陈逸飞等一批青年中坚力量，创作了一大批在中国富有影响的现实主义力作。《占领总统府》便是中国历史绘画的不朽名作。

陈逸飞、魏景山《占领总统府》

另一方面，林风眠、吴大羽、颜文樑、倪贻德等名家，聚集上海，他们淬炼生活的磨难，演化出本土化的创造，形成一座座中国写意、中国表现、中国体象的丰碑。同时，吴冠中、赵无极、苏天赐等先生也在上海留下重要的作品。陈钧德等先生也脱颖而出，凸显出海派表现的新生面。这几代油画家坚守油画创新写真的立场，坚守绘画的随物宛转、与心徘徊的本体的力量，紧扣上海城市风云激荡的文化激流，以其丰沛的艺术创造，体现“艺从海上来”的一路风华。他们的创作既存持着上海这座东方巨城的多元宽容的伟大的融合力量，同时又积蓄着太平洋西岸的面向世界、文明互鉴的独树一帜的品格精神。

艺从海上来，油塑东方彩。值此第十四届全国美展油画展区在上海中华艺术宫隆重开幕之际，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上海美术家协会、刘海粟美术馆、上海油画雕塑院联合举办《从上海出发——百年中国油画掠影》的展览亦同期开幕。这个展不仅是一个百年回顾，更是中国油画品格与发展的重要梳理。这里边有上海的历代名师名作，更有中国油画孜孜以求、生生不息的创造历程，更有中国油画群体的不朽的艺术品格，更有化生中国文化历史“第二个结合”的伟大的自信与信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同样山高水长的，是中国的生生不息的油画创造及其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