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5CNM | 艺术家工作室访谈 : 陈可的卡通时期

西五C5Art微信公号将在未来三周陆续推送5个艺术家工作室访谈，《陈可的卡通时期》是这一系列中的第一篇。这次访谈的契机是重美术馆当前的展览《半手动时代 Semi-Manual Era》中周翊与董菁一起策划的的《插电 Plugged In》单元。展览中十位不同年龄段的艺术家的艺术生涯持续受到自1980年代末到今天，加速迭代的媒介环境的启发，然而最终选择回到传统媒介中工作。她/他们为了再现新的身体经验和满足想象的欲求，重新考虑并设计了作品与外部环境的接口。改造作品的连接方式即意味着新的媒介和技术被发明出来，尽管作品看起来仍然是传统媒介。因而他/她们在传统媒介的界面上实现了与其媒介传统截然不同的气质和审美考量。

陈可=CK、董菁=DJ、周翊=ZY

DJ：你为什么画卡通风格？

CK：卡通离我自己的生活比较贴近。我在这之前做了一些摄影作品，感觉摄影还是像是有一部机器挡在我和作品之间，有时候想表达的东西呈现不出来。所以当我一开始尝试用画笔创作的时候，我希望它是非常直接的。卡通风格是一个没有所谓专业技法的画法，我和画儿之间，没有技术挡在中间，我想这样一种直接了当没有障碍的画法最适合实现我的作品。我当时也受日本艺术家村上隆和奈良美智的影响。我记得有一本叫《超平面》的杂志。奈良美智的画引起我很深的共鸣。中国当代绘画那个时候还是政治波普吧，那些作品感觉离我很远，反而是奈良美智感觉发生在我身边。

面具 Mask，2008

手工上色黑白照片Hand-color on black and white photography

70 × 80 cm

DJ：村上隆是日本传统绘画系毕业的。奈良美智是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毕业的，他用的是丹培拉。

CK：啊？他是吗

ZY：他用古典技法。

DJ：村上隆的基础是日本画。所以你说不要技术挡在中间是什么意思？你的技法也杠杠的。

ZY：我觉得她是说卡通的技术比学院里学的那套技术门槛要低多了，而且画平的比画立体的省力。

DJ：就是把油画和丙烯当成水彩或者彩铅来用。

CK：差不多吧。我就是有表达欲，然后找一个简便的造型方法，不需要所谓的学院造型训练。比如那些女孩的嘴是我参考婴儿照片找出来的一些，自己觉得比较好玩的造型的方法，头发是用大刷子一笔下来的。包括像3D效果的那种，就是画一个明暗交界线，提一下高光，它的体积感就出来了。

DJ：我头一次这么想，太简单直接了，但这个效果素人还是达不到，其实上学还是非常重要，但你又没有用学校里面的学院派造型。

CK：用上了我们考学时候学素描的造型知识。我在川美也确实没有接受过复杂的训练，我即使想有也不可能有。

ZY：好像是那时开始出现两种对待技术的需求。一种是通过学院教育获得一个服务性的表达工具，技法需要具有普适性，它不光是满足画画的人自己，也必须对所有其他人有效。用学院的话说就是把这一套技术掌握好，才是一个合格的美术工作者。而你这种是自己发明的技法，以表达为先，服务自己。

CK：差不多是这样。我们上了一大堆各种媒介的课，我们当时的老师很宽容，让我们不一定要画画，也可以做别的。我是因为做了一段时间摄影后觉得有个机器挡在中间还是挺麻烦的，那我觉得画画就特别爽，从心到布嘛，中间再没有什么。

DJ：有个机器挡在中间是什么意思？

CK：照片需要后期输出，很多步骤搞到最后出来的东西还不一定是我想要的。但是它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有可能出来些你没有想到的惊喜，这是它最好的一点。绘画相对来说是一个人和作品之间发生的脑子里的东西，只要我想到了，能力够，我就能实现。

ZY：嗯，只要你对表达的要求不高就行。你可能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你的观众们也愿意靠脑补接收到你的讯息，那这就挺完美。摄影媒介就像是说把你的表达升级到高清的，有催眠效果的。对你来说那种质量太费劲太没必要了，你可能根本不需要震撼人心的真实感。

DJ：我觉得你可能是对卡通形象有执着。一定要用这个方法，无论如何把这个卡通形象用到油画这个正规材料上。

CK：卡通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很正当的语言，和古典油画没区别。而且它离我更近，我更能掌握它。

ZY: 在你那儿没有高低吗。

CK：一点都没有。我身边也有人在用这种方法，川美当时的学弟高瑀在画这种，对我没有什么奇怪的。记得我有个老师有点迟疑，他说会不会太像插画了，他看我的画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但我也没管，我自己觉得不像就行了吧。

DJ：你真的觉得不像插画？

CK：我挺纳闷儿，哪有三米这么大的插画。

DJ：老师那一代人有高下的分别心，但你们天生就没有。

CK：我确实没有分别心。我也没有想过挪用插画的语言来画油画，就是很自然的觉得这样画能轻松的说我自己想说的事情。

ZY：审美迭代就是这样的逻辑。由于出厂设置不同，前辈们执着的话题会被后来的直接跳过。

DJ：她没有在夹缝儿里努力，就天生这样通顺。

CK：在我们之前广州有一波画卡通的，把卡通作为一种现象来研究，他们有主客体的分离。对于《下一站：卡通吗？》展览里的艺术家们，“挪用”这个想法甚至没有在我们心里出现过。

DJ：所以你们的脑子非常的自由，自然而然的就去弄了。开始我觉得你可能借助了玻璃工艺品的质感去表现出和学院派的不一样，所以你就把画的东西都变成了玻璃质感。

CK：我其实没想过玻璃，我觉得点个高光，形体感就出来了，这是最简单的造型方法。我当时特别迷恋3D效果，那时3D技术刚出来，我记得CG嗯杂志上看到3D建模做的图，视觉轻轻的也比较奇异，所以想用那种语言。

梳子Comb,2003

布面油画 Oil oncanvas

100 x 100 cm

DJ：油画最适合表现这种质感了，古典油画让人看得最爽的就是戴着一堆珍珠项链的，带着一堆头饰的古典油画肖像，但在传统的画里，不可能全部都是物品的质感，轮到画脸的时候还是要按规矩来。

ZY：皮肤和饰品的质感在她这儿给混合了。

DJ：对，在这儿把所有东西都变成玻璃的，也许你说这是偶然弄出来的，你只是想一个高光，一个重色的一个明暗分界线是吧？但最亮的，最暗的搁在一块儿就是玻璃。

ZY：她如果喜欢建模那种体积感，可能就不关注不同物质之间的，比如说皮肤和珍珠项链的区分，在建模逻辑里那些不同都是一样的。

CK：嗯，本来这画的就是假的嘛，所以我觉得不用考虑真实的质感。

DJ：就不贴材质了，直接一个材质覆盖。

CK：对，因为我也没打算画一个真实的物体，所以质感对不对，对我来说没意义。

DJ：为什么不打算画一个真实的物体呢？

CK：这种造型方法肯定画不了真实的。我当时也很抵触写实主义，觉得那种审美特别的陈腐。

ZY：就是想让它看着假对吧，假才好看。

DJ：但是你写实能力很强啊。

ZY：“假”的感觉也挺需要写实能力的其实。3D建模给人的感觉就是亦真亦假的，不管细节如何匮乏，都能有一种类似照片的真实感，那种触觉上的和光线上的真实感，特别适合营造出平行世界的幻觉。

DJ：嗯，不用写实画老东西。

CK：3D那种视觉语言挺吸引我的，它像一个鼓起来的立体的东西，但是它又很假，视觉上让人很愉悦。我当时最爱打的游戏古墓丽影就是3D的，它里边场景的感觉我就很喜欢，我有一张画就特别像游戏里的3D场景。另外我大学时也很喜欢超现实主义，我觉得他们的画也是脑子想象出来的形象。

DJ：这张画太酷了，头发把眼睛遮住。这是一副辣妹的样子，还在吃棒棒糖。旁边这张是在酗酒。

CK：还是个打着红领巾的小孩。

ZY：很朋克。

CK：这些画里用色的感觉来自于我的摄影作品，那些挺奇怪的蓝色，都是从这里边来的。

DJ：噢因为给黑白照片上色是用透明水色，透明水色特别容易艳不容易灰。

ZY：因为是用纯色？

CK：对，都是纯色薄涂。用特别薄的颜色一层一层的罩染，最后慢慢就能出来，层数要非常多，像国画的工笔。

DJ：工笔重彩、丹培拉和化妆，也都是这样慢慢晕染。

ZY：那跟古典油画的上色的逻辑也是一样的，都是靠叠加。

DJ：这种摄影的视觉大家相对熟悉。因为我们小时候那些黑白摄影，在照相馆他都给你上笔彩的，但那些卡通风格的画你给放这么大，一本正经的画，是不一样的冲击力。我记得我当时就在想，哎呀四川全这样，广州也这样，这是这么回事？

ZY：那个时候你们这些央美学生看到这些是什么反应？

DJ：觉得画得技术不行。但这些发光的、闪亮的、反光的，我深深地被吸引了。我也反思了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些俗气的？大概是本能吧，所以觉得他们画的太好了，羡慕，很羡慕。

CK：有段时间我对古典油画着迷，所以研究了一下古典油画的技法，用有颜色的底子晕染。我研究生的时候去德国待过半年，看过很多古典画的原作。

ZY：是不是发现他们也挺“卡通”的？古典技法里有很多极省事、出活儿的招儿，特别直接。看原作的时候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七里咔嚓质感和效果就全出来了。

CK：挺取巧的，中间色调会利用底色。

ZY：古典画订件儿是生产逻辑，要控制时间成本还要吸引人，像今天的商业电影。

CK：很多是团队协作完成的。

DJ：你看这胳膊画的多古典啊！

ZY：像瓷的嘛，瓷娃娃。

DJ：她是写实功力很强的，基本功很强的。

ZY：其实并不需要央美要求的那么严苛。咱们这边对古典油画的技法太过崇拜了以至于都迷信了。央美一工作室能用不透明的笔触画出古典油画那种釉色过渡，技术上早已经比古典大师都神了，应该像你说的把本土的工笔重彩的技法，或者化妆术用上才是古典画那个意思。《斗牛士》这张画在网上被批评说是插画，跟当年在学校被老师说的一样。

斗牛士Matador，2006

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215 × 215 cm

CK：我老师只是有点迟疑，但他没有反感。

DJ：老师比较温柔，但没说错呀。画的好和画的是不是插画不是一回事儿。嗯，我觉得他说像插画是因为画里可见的叙事性。

ZY：格林伯格说过叙事性不属于视觉艺术。

CK：我没有这个意识，我脑子里没有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的禁忌。我教育背景里没有现代主义，我们大学了解到的当代艺术都是后现代的，比如说Tracey Emin的床，叙事性很强，但我觉得冲击性好强，我特别喜欢。

DJ：包豪斯女孩这个系列有叙事性吗？这些肖像是照真人照片画的？

CK：我觉得主题本身就很有叙事性，画一波在包豪斯读书的女生。我怎么说都有一个叙事性在里边。这个可能就是我的思维的定式吧。

ZY：我看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画家的思维模式，她更像是一个拍东西的导演，题材和剧本会一直在的。

DY：那你认为当代艺术可以有叙事性？

ZY：为什么要设置一个禁区？

DJ：不然图像就处于从属地位了。

ZY：哦你的意思是文字说明比图像强势，一旦被允许进入，图像会被边缘化。

DJ：是这样，我认为图像有图像叙事。它的叙事性不依附在文字叙事上，它有自身叙事。比如说包豪斯女孩儿，她的叙事性并不依赖对背景资料的了解，她的叙事性是图像的叙事。但这张《斗牛士》有故事，它哭了，她睡了，她有安全感，这些有“字幕”。

CK：现在的作品这方面确实很少了。

DJ：像这个就是图像叙事。虽然说不清楚画要说什么，但是你可以看到好多东西，比如这么大的鞋，这鞋还是毛毡的，这是鞋带还是什么？是怎么扭来扭去的？是血凝固的吗？等等，会有很多对形象的理解。

CK：所谓插画就是文字叙事的东西会多一些？

DJ：你看这张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很像一张科幻插图。从《蓝莓上尉》的作者墨比斯，用插图的形式创造了科幻题材在概念艺术、超现实主义、电影等领域中的新的视觉感受；《死灵之书》的作者吉格尔参与了电影《异形》的剧组，创造的经典形象，所有这些东西构成了今天的科幻图景。到现在，和博斯（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画里的叙事性相比，这类绘画已经很独立了。

CK：还是受古典油画的一些影响。

DJ：你古典画看的特别的多，但你说这里是墨比斯的科幻插图，说是《沙丘》也是没有问题的。

CK：科幻我好像当时没怎么看过。

DJ：科幻那会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社会关注。

CK：我只看动画电影，科幻书我不怎么看。

DJ：可能是看日本动画电影间接受到影响吧？这张画就很明显要用到读图的能力，阅读文字的能力恐怕没有什么帮助。首先这可以算是一个肖像，肖像画就跟定妆照硬广差不多，出场照吧，就像《水浒》里面每一个人都有一套出场词。我们这么比喻吧，如果陈可她是剧组的造型师的话，那么这张画肯定可以是角色的定妆照了。甚至导演可能看了这个以后会说，哎！那我觉得吴君如来演这个角色吧。

CK：这张画叫《海盗》，我当时想的是一个小孩儿，她像个海盗一样，还在下边画了一条帆船。画的时候觉得我自己内心是在讲故事。

DJ：特别棒，我感觉她很像孙二娘。我们读小说的时候，脑子里会有自己的形象对吧？你读到人物，你其实会想象她什么样的。每个人的画面会不太一样。比如亚瑟王，你想的我想的会不一样。

CK：我小时候看了一些故事之后也是会把一些里边的角色给画出来。

DJ：你这些里面是有科幻元素的，当代性不一定表现在题材上。大家对科幻正上头，有这种含义的东西，肯定会被现在正在上头的情绪所接受。

ZY：这不是市场逻辑吗？大家喜欢什么，什么就当代。

DJ：因为大家正在喜爱，正在关注的话题是由整个环境促使的，所以是当代。

ZY：所以这是插画被接受后面的硬道理。但这会不会太偶然了，难道不应该是一个由艺术家主导的原因吗。

DJ：但这个道理连他们自己都不承认，他们也说不出来，在当时也没给这种画立规则。他们只是要画好看的，当然单纯奔着好看去也没有意思。

ZY：我一直觉得是艺术家的认识和想法决定作品的当代性。现在单从视觉上越来越难分辨差异，经典的例子是安迪 沃霍做的布里洛盒子（看起来跟日常物品完全一样）。

CK：我感觉《布里洛盒子》和杜尚的小便器是有区别的。盒子是日常审美的一部分，杜尚送小便器参加一个大型群展似乎有更策略性的考虑。

DJ：安迪 沃霍的盒子就叫“布里洛盒子”。而杜尚的小便池叫“泉”啊，区别巨大！

CK：所以我觉得安迪沃霍是被他的作品包裹的吧。杜尚过脑子，安迪沃霍没那么过脑子。

DJ：我认为杜尚也是临时起意。看当时对他这件作品的描述并不是一个费劲巴拉冥思苦想的。

ZY：也是真实的创作。

CK：小便池是在艺术体系里生效的，我看沃霍的作品会觉得他真心喜欢这些日常物品的样子。你觉得这些东西就代表他了，你不会觉得小便器是杜尚的化身，但你会觉得这些肥皂盒子，这些汤罐头就是安迪 沃霍。

ZY：我突然想起看过一个安迪 沃霍的纪录片，里面他一个朋友回忆看到安迪画的一张巨大的黑白色的可乐瓶子，那应该是他第一次放下羞耻感完全按照广告图片的样式来画，朋友惊呼起来“It’s naked，it’s us! ”（这个是我们，赤裸的我们！）

CK：我们画卡通的时期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我们，我跟它们是没有分离的，我跟作品之间是没有分离的，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DJ：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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