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
内容提要:本文梳理了齐白石习文习画,确立画坛地位时的人际关系,重点则放在北京。正因为在北京时的齐白石凭着艺术上的先天才气与后天努力,及人脉圈子的建立,才为其艺术成功奠定了基础。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齐白石初到北京时在法源寺建立的人脉圈子,及在法源寺期间和陈师曾的相识相知,是其走向成功的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生节点。文章还对因陈师曾提携,齐白石声誉陡起的1922年东京“第二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做了详细的介绍。
关键词:齐白石?法源寺?陈师曾
法源寺与陈师曾
—齐白石艺术人生早期北京人脉圈子中的两个节点
文 | 林木
一个人的人生总有一些重要的人物和重要的节点,没有这些人物和节点,就没有这个人的成功。影响齐白石人生的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普遍认为,一个是陈师曾,一个是徐悲鸿。没有陈师曾,我们的20世纪绘画史上不会有齐白石,我们甚至不会知道有齐白石这个人,但徐悲鸿则不然。徐夫人写了一本回忆录,书中绘声绘色地写了许多生动的细节,说徐悲鸿去请了名不见经传的齐白石当教授,齐白石才成了大名,而根据徐夫人的回忆录改编的电视剧,徐悲鸿去请齐白石的时候,齐白石干脆还在当木匠,于是成了传奇性的人物。这些离真实的历史都差得太远,徐悲鸿去请齐白石当教授的很多细节,直接照搬了第一次去请齐白石当教授的林风眠与齐白石的故事。徐悲鸿、林风眠、齐白石的故事,我在某篇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清楚,这里不再赘述。[1]其实,影响齐白石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湖南的王湘绮,一个是北京的陈师曾,这两个人物都缺一不可,缺了其中任何一位,我们都不会在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知道有个齐白石。
王湘绮
当然,最早教齐白石绘画本事的不是王湘绮,而是萧芗陔和胡沁园。萧芗陔是齐白石26岁那年拜的师。他是湘潭本地一个画像师傅,“经书背得烂熟,也会作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2],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经历,齐白石或许就会像这位萧芗陔师傅那样,成为湘潭第一画像名手。27岁那年,齐白石又被杏子坞邻居的亲戚胡沁园—一位善画的地方文人主动收为徒弟。齐白石用了一辈子的单名“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就是胡沁园老师给取的。胡沁园又让湘潭名士陈作埙教齐白石作诗。齐白石这就算走上了学画习文的正轨。湘潭的诗友们成立了龙山诗社,齐白石还当了社长。又因诗社,结识了社外的诗友——当过铁匠的张仲。而张仲却是“拜了我们湘潭的大名士王湘绮先生做老师”。王湘绮祖籍虽然是湘潭,但可不仅仅是地方名人,在全国文坛可是大名人。王闿运(1833—1916),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号湘绮。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著有《湘绮楼诗集》《湘绮楼文集》《湘绮楼日记》等。前后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逝世后,当时的总统黎元洪亲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享誉极盛。王湘绮是如此蜚声全国的重要人物,拜师其门则大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贵。齐白石37岁那年,张仲还真把齐白石介绍给了王湘绮。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齐白石到王湘绮那儿拜了门,成为王湘绮的正式弟子。他对齐白石很看重,对齐白石的影响主要是在诗文修养上。成为王湘绮弟子,对齐白石极其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后来,齐白石要到西安去见大文人、大官员樊樊山,人家不见,报出王湘绮弟子身份,樊樊山就见了,不仅见了人,还为齐白石写了书画润格。后来经人引荐,画坛泰斗吴昌硕也给齐白石写了润格,开篇第一段:“齐山人濒生为湘绮高弟子,吟诗多峭拔语。其书画墨韵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汉遗意。曩经樊山评定而求者踵相接,更觉手挥不暇。”你看,因为王湘绮,樊樊山和齐白石成了朋友;因为王湘绮和樊樊山,中国画坛泰斗吴昌硕为齐白石写润格。凭着王湘绮一张名片,齐白石可以行遍整个文坛、画坛。王湘绮对齐白石进入文人圈的具体而重要的作用,吕晓在其《齐白石的收藏、信札、遗物及其他》[3]一文中已经有很详尽的介绍,在此不重复。
陈师曾
这里主要围绕法源寺与陈师曾,看看齐白石艺术人生早期的人脉圈子及其产生的影响。这是齐白石人生成功的另两个节点。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齐白石从西安到北京,那是随当年在湘潭城内认识的朋友夏午诒从西安去北京的。在北京认识了衡阳人曾熙农冉,还有李瑞荃筠庵,但因为齐白石返乡心切,在北京就没有多待。以后绕道天津经海路到上海还乡,是为齐白石之“一出一归”。以后的“四出四归”,分别去的是南昌,广西、广州,钦州、越南,广州、香港、上海、南京。这几次出游,除开拓胸襟、开阔视野,画游历中之《借山图》外,人脉圈子上可圈可点处不多。对齐白石来讲,他倒不是一个功名心特别强的人。50岁那年,他说:“我自五出五归以后,不再做远游之想,住的茹家冲新宅,经我连连布置,略有可观。我奔波了半辈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年过半百的齐白石,没想到他能活到近百岁。但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就遇兵乱,湖南一带到处是军阀混战,出了名的湖南土匪,四处抢掠。齐白石在民国六年(丁巳,1917)55岁时,在日记中说:“我自五出五归之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做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趁机蜂起。官逼捐税,匪逼钱谷,稍有微拒,巨祸立至。……我正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的时候,接到樊樊山来信,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这样,齐白石被迫去北京躲避兵匪。去北京以后,齐白石辗转住到了法源寺。
齐白石1917年、1919年先后寓居法源寺
齐白石所以住到法源寺,是因为一位湘潭同乡,也是同师于王湘绮之同门杨潜庵。杨昭儁,字潜庵,湖南湘潭人,精鉴别、富收藏。入民国久居北京,民国初曾任总统府秘书,与陈师曾、齐白石和曾熙等文人相友善,著名金石学家、书法家,书法尤擅篆隶,楷书学六朝造像。丁巳年(1917)五月,齐白石避乱到北京,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内,和杨潜庵同住。居法源寺时, 齐白石为他刻了一大批印,《齐白石印影》收录了这些印。1917年这次,齐白石入住法源寺大约从六月底到九月底,“到了九月底,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日到家”。齐白石并不想“北漂”挣功名,他的想法仍然是回家乡养老。但是,回家后仍然是兵乱匪乱,家里已被抢劫一空,土匪甚至还在找这发了财的“芝木匠”。齐白石隐名埋姓到山里躲了一年。“到此地步,才知道家乡虽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从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民国八年(己未,1919),走投无路的齐白石被迫第三次到北京。“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卖画刻印,生涯并不太好”,但齐白石在法源寺却打开了在北京的人脉圈子。齐白石这次住法源寺,仍然是请杨潜庵给租的房子。齐白石在《己未日记》中说:“初四日早到京。见杨潜庵,伊代佃法源寺羯磨寮房三间居焉。当付佃金八元,立有折据。”[4]齐白石1919年到北京选择法源寺居住,除湘潭老乡杨潜庵的关系外,还因为这儿是聚集人脉的一个很好的地方。法源寺位于宣南区的中心,这一带在清代晚期是汉族朝官京官和士子聚居的区域,又是各地的会馆区。法源寺距湖南会馆仅500米,距湘潭会馆1200米,距湖广会馆1500米,步行至琉璃厂也仅半小时路程。[5]在这个环境里,依托同乡的关系,那是可以建立起一个人脉圈子的。
齐白石?《寄园日记》第54页?纸本?墨笔
21 cm×12.5 cm?1909年?北京画院藏
1917年在法源寺时,齐白石曾经清点过他的人脉圈子。在1917年他的自传里,他说:“我这次到京,除了易实甫、陈师曾二人以外,又认识了江苏泰州凌植支(文渊),广东顺德罗瘿公(惇曧)、敷庵(惇?)兄弟,江苏丹徒汪蔼士(吉麟),江西丰城王梦白(云),四川三台萧龙友(方骏),浙江绍兴陈半丁(年),贵州息烽姚茫父(华)等人。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尊公(次溪按:这是指我的父亲,下同)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还认识了两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阶,一是阜成门外衍法寺的瑞光。瑞光是会画的,后来拜我为师。旧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杨潜庵、张仲飏等。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
1919年,齐白石再次到京。农历三月初四到京,接着就住进法源寺羯磨寮。三月二十日,参加法源寺的丁香会。齐白石在《己未日记》中说:“廿日,王式通、樊增祥、易顺鼎、董康、罗惇曧、高步瀛、章华、道阶(寺内方丈也)凡八人倡首,约以今日为丁香会,约客数十人。”[6]法源寺丁香会,在北京是一文化盛事。清朝时顾炎武、洪亮吉、何绍基、纪晓岚、黄景仁、林则徐、龚自珍等都有与会留诗的记载。齐白石参与的这次丁香会,到会数十人中,陈师曾、姚华、樊增祥、宗子威、方守益等皆当场作诗。陈师曾首先出诗《法源寺饯春 会雨中看丁香》:“看花每与东风载,路转幽房出前殿。千百丁香初解结,一一庄严如佛面。宣南古寺此为佳,时惹游人集如霰。王霸繁华过眼非,旧巢屡换新巢燕。莫嗟韵事渐消歇,未可临文焚笔砚。酽茶聊为洗愁肠,恶诗且复追群彦。”陈师曾诗出以后,姚华又步其韵而成诗……陈师曾在北京文坛、画坛之地位于此可见。[7]如果再加上“一出一归”时在北京认识的曾熙、李瑞荃,给齐白石写润格的吴昌硕,以及在京的同门杨度,到1919年为止,初居北京还未站住脚跟的齐白石,就已经有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人脉圈子。
注释:
[1]林木:《齐白石1927—1928艺专任教考:对众说纷纭乱象的梳理》,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四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
[2]璜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第29页。以下凡是涉及该自传内容,均在相应的时段,不再一一注出。
[3]吕晓:《齐白石的收藏、信札、遗物及其他》,《中国书画》2011年第3期。
[4]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81页。
[5]参见张楠:《法源寺里旧逡巡:齐白石与法源寺关系考》,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七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6]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82页。
[7]参见张楠:《法源寺里旧逡巡:齐白石与法源寺关系考》,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七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8]邓锋:《“显隐”与“进退”—齐、陈相交背后的地缘文化背景与艺术相互影响关系再探》,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五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
[9]见韦昊昱:《峨眉春色为谁妍:齐白石与近代四川人文》,第一章第三节《报公以婢》,第二章第二节《齐白石诗〈过丰都〉小考》,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10]陆伟荣:《齐白石与近代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被介绍到日本的齐白石》,《东方艺术》2013年第8期。
[11]日本国立公文书馆アジア历史资料センター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所藏《展览会关系杂件》第一卷。参考代码:B05016015300。
[12]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35页。
[13]齐璜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第74页。
[14]郑逸梅:《清末民初文坛轶事》,中华书局,1987,第75页。
[15]1921年7月底,齐白石经人引介拜访林琴南,林琴南答应给齐白石写新润格,齐白石很高兴,见面后的第二天,八月初一,立即写信给林琴南:“今天下如公者无多人,昨得相见,以为平生快事。承自许赐跋润格,今将樊、吴二老为定者呈公观览。惟(唯)老樊所定(订),只言每幅价若干,未分别条幅整纸。老吴所重订册页、纨折扇价过高,璜拟少为变动……”此处“老樊”为樊樊山,“老吴”为吴昌硕。同段话中“樊、吴二老”是尊称,“老樊”“老吴”也并非平称之意,或有亲近之意吧?更重要的是,这是1921年的称呼,并非1924年以后的说法。见《白石杂作》,载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下)》,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285页。
编辑 | 罗元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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