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展览现场· 艺术家孟垚
作为展览「饮·食·男女」中一件文本性极强且有趣的作品,孟垚的《一百年太久》在一种极具社会介入意义的幽默中呈现了他对历史、劳动与现代资本主义体系的深刻反思。通过外卖小票这一看似普通、易被遗忘的媒介,将百年前李大钊的《社会主义下的经济组织》悄然送入现实日常生活,隐喻历史的循环与劳动者境遇的变与不变。
孟垚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廉价热敏打印的小票在扫描记录后逐渐褪色的特点,仿佛也在昭示着材料、时间与观念的脆弱性。外卖员们奔波的身影和他们“漂下去”的生活态度,在他眼中不只是公共卫生事件中的临时现象,而是劳动者在现代社会里漫长的生存困境。孟垚以小票这一“未来的现在”呈现了过去与未来的多重交织,他并未试图做出结论,而是通过这种隐秘的交付方式,让观众在物质的褪色与历史的重现中,反思何为真实,何为瞬时,何为变与不变。
一百年太久|2023|文本行为创作
出版:PNPRESS
尺寸:210 x 297mm|24页|50版|
设计者:曹祎
Q:YTHART
A:孟垚
Q:您的研究与写作聚焦于媒介考古、生活政治、国族边境及身体隐喻,不同的媒介形式交叉使用之下,您会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
A:没有非常明确的定义。我曾从事设计工作,现在本职工作中是一个更多与古代文化(当然值得思考的是,“古代”在当代之显影看似中性,但也和科学主义一样有着复杂的意识形态经纬)打交道的文博行业从业者,在空间设计、展览策划的领域投入精力较多。我有十多年的美术学习经历,在学院中对文学和批判理论也有过几年学习,工作以外进行写作和艺术创作时没有太多身份的负担,核心的思考主要在于:基于我的知识和生活经验,应当尽最大努力投入精力在哪些议题,可以产出有效的思考和表达?反过来,这些议题往往会自发地召唤表现其所需的媒介,对我本身提出新的要求。因此,往往是经验将我推向某些议题,这些议题反过来塑造着创作者的身份。
此外,最近前辈友人蒲英玮先生在Hi艺术的采访中提出了一个问题:“大家是不是已经习惯于依托于一个艺术框架去做艺术,而不能自己去发明一些方法?”我想这是一个对跨媒介或多身份的艺术创作者来说很紧迫的问题,包含着体制反思和媒介反思的多重向度。面对这一问题,蒲老师希望“不依靠任何艺术语境去制造艺术”,对我来说,我认为对语境及身份的抵抗还是比较困难的,但至少应当对语境和身份带来的惯性保持高度警惕。
「饮·食·男女」开幕对谈现场· 艺术家孟垚
Q:在您提到的这些经历中,一方面是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另一方面是您对边疆人口迁徙的观察。这是否意味着您的创作是在历史与人类学的双重线索中交织展开的?
A:是的,这两个线索贯穿了我整个创作过程。简而言之,一个是“边界”,一个是“流动”,或可以说是“流动中的边界”。我对边界和人口流动的迷恋,其实与我的生活经历密不可分。边界一直是我兴趣的载体,但这种兴趣的根源来自我的成长背景。
我出生在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一个叫燕郊的地方。燕郊在行政上曾经是个飞地,三代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但拥有天津、河北和北京的户口。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性深深影响了我。我对边界和身份的流动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不仅体现在亲身经历的考察中,也体现在我此前的工作中。
孟垚站在潮白河的北京一侧遥望河北燕郊的家
Q:您提到对身份流动的兴趣,这种兴趣曾经让您感到困扰吗?
A:确实感到过困扰。这种困扰是我离开家乡后才逐渐暴露出来的。小时候,我觉得大家只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没有特别的身份意识。但上大学后,我接触到很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学,才意识到自己对身份缺乏归属感。我的同学们有着完整的文化习俗和强烈的身份认同,而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我开始思考,我的身份是否就是“没有身份”,或者说,是否因为我在边界长大,导致了这种身份的模糊性。
Q:这种对身份的困惑是否影响了您之后去哈佛神学院学习?您对宗教的兴趣是如何形成的?
A:有一定关联,但可能和你设想的角度不同。对我而言,宗教提供了一种对“没有身份之人”的救赎,它让人们超越原有的界限,进入新的共同体。这可能是我对宗教感兴趣的原因。我感受到宗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身份焦虑,给予人一种新的归属感,这促使我选择在哈佛神学院继续深入探讨这一主题。
我成长的环境中有着活跃的宗教氛围,因此我从小对宗教有种好奇,但并不是对其教义本身感兴趣,而是好奇为什么人们会选择进入宗教,是什么吸引了他们。
Q:在您观察到的经验里面,以及说是在观察到的周遭发生的这些流动的迁徙等行为经历里面,食物提供了什么样的价值意义?您如何看待食物在迁徙和身份流动中的象征意义?
A:食物恰好反映了迁徙中的张力。无论人到哪里,食物的偏好会跟随他,成为记忆和身份的寄托。同时,食物在共享中也能帮助人暂时忘记身份,打破社会阶层、性别等界限。这是一个像狂欢一样的过程。比如这段在新疆的过程中,相似的食物和味道让我与当地人之间的隔阂消弭,让我一下子没有那么强烈的一个局外人的感觉,也让我看到食物本身强烈的文化属性。
一百年太久|2023|文本行为创作
Q:从这个角度来看您放在「饮食男女」中的这件非常特别的作品。为什么叫做《一百年太久》?
A:2022年中,北京仍经历着较为严厉的公共卫生管制。当时我在五环外的草场地村某艺术区工作生活。这里紧邻人口密集的望京,房租低廉,聚集居住了大量务工者、艺术从业者、外卖员。他们因送餐导致日活动范围大,接触人员多,更易受到感染,一方面成为堂食禁止期间维持大众日用饮食的核心劳动力,一方面又被同楼住户乃至村民视为不安定因素。作为外卖员们既远又近的邻居,我目睹着“一天一检”的外卖员极不稳定的工作境况,促使我不断在“例外状态”中思考资本、经济组织与劳动者的关系——又及,在更长的历史中,劳动者的境况发生了怎样的变与不变?
由此,我以一种社会介入式的幽默行为当作起点,将百年前(1923年)李大钊在北京大学的演讲文稿《社会主义下的经济组织》通过外卖备注这一方式少量、多次、间接地送达我的手中。一个世纪前对劳动者生活的畅想,在当下成为“未来之现在”。又将在公共卫生危机之后,重新成为档案的档案,“过去之过去”。此外这些廉价热敏打印的小票大多在扫描记录后不久就逐渐褪色,也昭示了材料、时间和观念的多重脆弱。这一切,连同草场地外卖员送餐时那些风驰电掣、气喘吁吁的面孔,常常在我脑海中唤起一句遥远的诗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更多细节欢迎观众朋友阅读作品的中的短文。
Q:制作这件作品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A:从2022年北京朝阳公共健康管控升级开始时候便以最快速度开始了创作,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对于“时机”非常敏感的作品,它的成立与否建立在对特点社会情境的回应上的。但后期花费了近一年多时间打磨设计和整理作品,并且由于某些涉及独立出版的客观原因瘗藏了一段时间,在今日才得以面世。
在草场地上班路上的外卖员
背后的故事有很多,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与外卖员的互动。由于当时生活的草场地附近食物选择较少,加之当时经济不宽裕,我点的外卖非常固定,因此也在每日接收外卖的过程中逐渐和几位在工作草场地区域送餐的外卖员混了个脸熟。我有时会在外出或非送餐时间和他们聊上几句,也常常得知他们在反复无常的管控下,如何因为核酸和外卖软件的算法陷入艰难境地,或是哪位同事被迫隔离,或为了保全单元里的合租者不被封楼选择了躲去户外,甚至有些人最终迫于压力离开赖以生活的城中村。很多外卖员的内心非常质朴和坚强,我常常从与他们的交流中感受到对“漂下去”的决绝和顽强,以及对困境的坚忍。这时候我常感到有一种不可回避的为他们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的冲动和负担。同时,那段时间也促使我重新阅读了阿甘本和葛兰西的一些文字,具身的情境导致和多年前作为学生时的阅读感受非常不同。
真实扫描的外卖小票
Q:您如何定义这件作品的形式?
A:我认为这是一件有着特定时代背景的观念艺术,除去位于展墙上的小票,艺术书这一媒介也是“观念”的一部分——展台上的作品回溯了五四时期街头印刷品粗犷的材质和质感,与李大钊的文本产生了呼应。同时与书籍设计师曹祎的合作为艺术书增加了文本呈现上的更多可能性,再次感谢她在排版和材料探索上与我进行的反复探讨。
Q:您在创作过程中,优先考虑的几个点是什么?
A:作品本身的可读性,作品面对现实时的可对话性,公共价值,批评与自我批评。当然也希望观众可以从作品中获得一些力量。创作是反思的载体,伴随着自我对现实的消化。创作也会反过来影响、参与甚至塑造我们的现实生活。
孟垚在北京东城的一次诗歌活动
Q:分享一首您近期创作的诗吧。
A:2024年5月初,我在长沙工作之余独自在烈士公园的跃进湖边散步,写下了这首作品。跃进湖成于“大跃进”时期,在1958年京广铁路修建过程中由浏阳河的一部分截断而成。写诗时夜雾弥漫,让我们辨别今昔的标识与英雄纪念碑渐渐模糊,唯有蛙鸣强烈、持续、仿佛提醒我们不可忽视的潜伏在时间以外的某些力量。
富有光泽、一切都已淡退的浅夜
历史的雾消散了。南方的潮湿
躯干在关节处留下黏稠的
寓言,一并消散了。
我们那些努力扎成一束的意象
不同程度的修饰语,强烈
或虚弱的副词,一并
消散了。
在空旷又充满的时刻,分分秒秒
搅入断头、斜切、盘桓、重复
的昏暗山路,抱着一份
我近乎古典的寻求
墨一般,消散了。
当阴影或阴凉,从苔藓粗壮的
舔舐中,顺着木构吱呀呀
翻滚着消散。当铁皮
既是出口又在虚空
勾勒一个入口
你在空气中写着“空”,有一些
前世彼此互不相识的笔画
推搡着彼此。在一片
蛙鸣隆起的山脉中
诗一般久久
消散了。
Q:假如用一个食物来举例自己,您觉得自己是什么食物?
A:桃子。因为我对桃子过敏,我觉得有一些看似让自己变得有趣的东西,但实际上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桃子其实是一个,从饮食人类学角度,还蛮有象征性蛮有意义的一个水果。
飲·食·男女
Foods.Appetite and Power
2024.07.26 — 2024.09.08
「越婷惠美术馆·YTHART MUSEUM」由张目蕾女士于2023年创立,是国内第一家明确以“女性关注”作为立馆核心的公共艺术机构。共鸣于海德格尔“将艺术与存在关联,即艺术与生命之关联”的观点,秉持“Be Art,Even Life”为理念,YTHART MUSEUM将始终以“泛文化”的姿态,开展研究性、实验性和对话性的当代艺术实践,在生产与发生中创造历史,面对时代。
"YTHART MUSEUM" was founded by Ms. Zhang Mulei in 2023. It is the first public art institution in China that explicitly takes "women's concerns" as the core of its establishment.
Resonating with Heidegger's view of "associating art with existence, that i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art and life", adhering to the concept of "Be Art, Even Life", YTHART MUSEUM will always carry out research, experimental and dialogical contemporary art practices with a "pan-cultural" attitude, creating history in production and occurrence, and facing the times.
地址:上海市浦东新区陈春路109号
Address: 109 Chenchun Road, Pudong New Area, Shanghai
开放时间:10:00-18:00 周二至周日(周一闭馆)
Opening Hours: 10:00 AM - 6:00 PM, Tuesday to Sunday
联系方式:ythartmuseum@ythart.com
Contact:ythartmuseum@ythar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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