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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访谈#此地彼时#黄宝莹
2024 Sep.26??
艺术家黄宝莹最新作品在摩天轮画廊展览“此地彼时”(Here and Then)呈现。画廊和策展人顾灵分别对艺术家进行了访问,针对最新创作、过往思考和自我成长展开了不同维度的探讨与交流。整理成文,特此分享。?????????
▲ 点击进入“此地彼时”展览现场,2024?摩天轮画廊
“我的所有作品都跟我本人切身相关,我只会围绕我有感受和有责任感的动机创作。”黄宝莹:我从记事起就在绘画兴趣班,这个兴趣班一直持续到后来去杭州读中国美院附中,2015年到纽约留学,一直留到了现在。
绘画是我很熟悉的事。本科的专业选了插画,那时对我来说插画师这个职业的真实感比艺术家强很多。本科四年中,我有过不同的阶段,时而对自己很有信心,时而又担心自己才华不够。直到大三大四,我意识到自己正式进入到创作的循环,也对创作和工作室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多的理解,心里清晰起来。后面接着读研就转回纯艺了,但研究生期间的变化也挺多,而且尝试了各种媒介,从版画、定格动画到观念绘画、还有绘画结合雕塑的创作。一圈试下来,还是觉得油画跟自己比较亲近,就像讲母语那样自然轻松;不过先前的不同探索也反过来滋养了我的绘画。到研究生二年级时,我开始专注在油画上。2021下半年,我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更具体的认知——我倾向于用比较直接的观察方式来画身边具体的事物,这种观察方式带有自传、日记的色彩。我会把生活中具体的状态对应到当时的创作里,直到现在也是这种工作方法。
2023年在纽约做自己正式的第一个个展“案板上的星辰”,我把它称作一曲“日常杂碎的赞歌”。画面元素很鲜明,连续性很强。我对这个展览的感情可以对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1989),我从影片里感受到巨大的悲痛。尤其是临近末尾的一段情节,我印象特别深:小儿子一家收到让他们逃亡的信,年轻的妈妈在悲痛中一边擦眼泪,一边还在用勺子给怀中的小孩喂饭——即便在废墟中,日常还得继续进行。当时个展的标题也同样从日常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劳动汲取灵感:put food on the table(为家庭准备食物),做饭是一个容易被低估的、隐形的劳动,我把俗语里的“food”(食物)换成了“stars”(星辰)。后来,在准备2023年底香港的个展“遗忘与记忆的选择”时,我的感受很像在石碑上面刻字,总结了过去三年时光里复杂的羞耻心和无力感。那是带着使命感的一次展览。
▲ “案板上的星辰”展览现场 ?LATITUDE, courtesy of LATITUDE Gallery New York▲ “遗忘与记忆的选择”展览现场?MouProjects,courtesy of Mou Projects HongKong顾灵:这次你展出的创作跟之前主题性的、围绕个展的、计划周密的创作不太一样,是比较松弛地做了一些尝试,比如几件坦培拉的小画。材料上的改变为这次带来了怎样的绘画体验?黄宝莹:因为我对坦培拉不像油画那么熟练,没法全方位地控制,于是容易出来一些意外的效果。材料给了限制之后我得到了另一种自由,一种能够接受毛边的宽容的自由。对我来说,油画就像是核心,而坦培拉相当于一种暂时不用负责任的延伸,像一个自由的触手伸到外面去了。从画面来说,我仍然是从自己拍摄的照片里做选择,构图也会参考照片,但真正画的时候,单单跟随颜料的走向就已经出现了很多新的线索,于是反而脱离了具象的参考。这个时候坦培拉作为一种极具个性的媒介,带来了构建新的绘画语言的机会,让我在探索画面的时候更加大胆。
To Observe The Bottom of The Bathtub in Three Ways木板坦培拉 Tempera on Wood Panel
顾灵:你有一幅画的题目是《女儿,妻子,母亲》(Daughters, wives, mothers,2022),考虑到创作年份,它是否来自于你对这一年爆发的妇女拐卖事件的关注以及同样身为女性的一种共情?你曾在访谈中提及伤痛与和解的话题,还有《疼痛部》《笑忘录》等书。创作对你来说是否也有疗愈与沟通的作用?黄宝莹:《妈妈》(2022)。我觉得当我们谈论性别的时候,就应该天然可以大声讨论。这次展览合作,我很珍惜艺术家、策展人、画廊主理人都是女性,这也注定我们的视角是女性的。黄宝莹 Huang Baoying
我的所有作品都跟我本人切身相关,我只会围绕我有感受和有责任感的动机创作。这些动机有大有小:小至降温后植物的叶片冻伤、秋天西晒的角度变大;大至对所属社群的关怀、对中国公民社会的期望。我在性别意识觉醒之后,也在生活中不断地反思和呐喊:远离有毒男性、教育亲近的男性、支持女性创作者。这些呐喊会从作品里面透出来,以一种关怀日常的方式。全职创作的状态意味着一个不需要循规蹈矩的日常,带来的另一个机会就是可以没有时间限制地沉浸在别人的创作中。所以经常是我某时期看的书和电影中触动我的部分造成我那段时间的关注重点,自然而然就在作品中了。黄宝莹 Huang Baoying
女儿、妻子、母亲 Daughters,Wives,Mothers?
顾灵:你曾提到过四位你很欣赏的女性艺术家:Catherine Murphy,Sylvia Plimack Mangold,Vija Celmins和Jennifer Bartlett。当时你说尽管她们的画看上去是宁静简单的,但内里有种沸煮的能量,很动人。可否再展开谈谈她们对你创作的影响?
黄宝莹:这四个艺术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都画了一辈子的画,终身都在创作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羡慕的事情。她们的作品可能都不是很惊艳的类型,甚至会有点无聊,但是可能无聊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无聊不是真的无聊,对我来说,无聊的延伸含义可以是:静悄悄的,低调的,慢的,普世的,坚定的,永恒的。她们的作品对她们来说特别重要和真实,这其实并不容易。我也想成为这样的艺术家。顾灵:想深入你提到的直接观察的过程继续来聊聊。画家石至莹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我发现我们在观看很多事物的时候,其实你没有一个特别确定的点,这个东西它始终在流动的状态当中。”你也提过会带着作为创作者的意图来写实,就像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你会如何描述直接观察时的内驱力和直觉?它跟写生有何区别?黄宝莹:绘画的观察和处理方式就像艺术家有意识选择的一条有终点的路线,走这条路的过程就像玩一个益智游戏,其中需要很多策略:每一层颜色的颜料含量,每一步用直接画法还是间接画法,每一笔灰色的冷暖倾向,如何在油画的层次中安排不同媒介干燥的时间等等。这些繁杂的、存在于细微之处的策略制定处处都体现了艺术家的语言和意识。面对参考图的观察可以突破很多肉眼的边界。照相机的眼睛可以定格住光线和动态,甚至是时间,这些定格的画面作为我的创作素材会被短暂存放一阵子,同时在我的储存卡和脑海里。两个月内没有被执行的创作冲动会自动失效,画面在当下的新鲜感和共时性也是我需要的内驱力。比起追求作品的连贯性和整体的系列结构,最近一年我在图像的选择上更加忠于直觉:怎么去画,画什么都行,只要我下定决心,确认、相信它。在自然的状态下真诚流露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真的,我不认为一个艺术家能假装成TA所不是的状态。画面也是有边界的,我的二联和三联画也是一种突破边界的策略。它们可以给观众带来对同一对象的多个时刻的观看,或是同一角度的多种方法的观看。
顾灵:吕克·图伊曼斯曾在一次访谈中专门提到静物画:“我想回归到绘画最基础的主题和形式,即静物画。静止能表现出对抗的姿态。”这也让我想到你的姿态。当你采用二联或三联的形式来并置观察静物的参差视角或维度时,是否也在表达某种姿态?黄宝莹:静止的物就像罢工和绝食,绝对是一种对抗的姿态。我的二联或三联某种程度上强调了一种重复性,有一种叩问的态度。比如这次的坦培拉三联画《用三种方法观察浴缸底部》,它们都基于同一张照片,其中左边的第一张最接近场景的原貌,右边两张则是对同一场景的重新想象。这似乎可以跟印象派写生的传统关联起来,比如莫奈画教堂、干草堆时,不同时间点、不同视角、不同天气时的不同感受。它会让人自然而然地多看几遍画面,而在重复观看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体验。留学九年的日子里我经常搬家,就好像是不敢去找理想的生活状态。直到2023年10月搬到目前的住所,也好像是对先前状态的告别。这次展出的双联画《漫长的告别》(2024)以及《移盆》(2024)都来自我最近一次的搬家经历,《漫长的告别》中画面的两个视角的来回转换就像离开旧家前最后一刻的踌躇——有一点不舍加上对新家的期待,这是一种不值得与人言说但又真切的情感,其中叠加在画面上的数字“1112”是旧家的门牌号。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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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灵:留学旅居至今,你觉得自己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如何理解自己所体验的“流离”?黄宝莹:以前我只把美国当做一个上学的地方,每次开学的姿态就像海女憋气下潜抓猎物一样。上学的时候把自己放在一个紧张又真空的状态,只有学校和作业,反而放假回国才是回归一种日常的生活状态。我后来一直在反思,本科时期的这种状态其实来自一种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离开自己生长的国家、旅居多年的经历其实给了我一个边界更大的观看视角——我们是一群在地球上的人,而不仅仅是某个国家的人。
▲ 摩天轮画廊“此地彼时”展览现场,2024?摩天轮画廊
“希望大家可以走近看,在侧面看,在正面看,可以在每张画面前停留。”
黄宝莹:有种很置身的感觉,置身在整个的氛围中。我喜欢并不具体的东西,一个非常模糊模棱两可的浪漫气氛,一种很松弛的感觉。展出的作品也是相对具象的,都是到场过的一些具体场景,史老师和我也是对于视觉记忆比较敏感的,“此地彼时”也是一个比较巧妙连贯我们作品的角度。
▲ 摩天轮画廊“此地彼时”展览现场,2024?摩天轮画廊
FG:如何理解你作品当中的所谓在场?
黄宝莹:是一个感觉在我身上有一些印记的。一些具体的感觉,跟我碰过的东西,会在我的生活创作里面留下印记,才能以相对真实的状态出现在作品里,我无法虚构一个场景,虚构一个浪漫化不真实的东西。现在看到的作品虽然会有一些失真的角度,但还是某个具体时刻的重现。
当这样的场景出现在视野里,会很直觉的想去创作它。因为眼睛是睁开的,脑子里的雷达也是是打开的,触角就碰到“叮”一下通路打开的感觉。不是每个时刻都会变成一件作品,但有时会留在脑子里,酝酿转化。它们的内核是相通的,是一些具体的微小的情感。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无疑的光 Sure Love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7 × 101cm
2024
黄宝莹:对,这次展览都是2024年上半年的作品。前半年的创作状态比较松弛,一种是把之前的一些内容慢慢展现出来。另外一种是相对新的生活状态,生活的碎片和过往的经历。也没有给自己任何具体规划,就是轻松、温馨,可以让人呆久一点的的作品。2022年研究生刚毕业,会觉得在美国念艺术,总有想要成为怎么样的艺术家的愿望,冲劲比较强。但过了差不多两年,进入职业状态之后,反而是对频繁的展览规划有了一种警惕感。所以2024年就给自己一个机会,只画一些我觉得非画不可的画,而不是为了一些具体的安排,或者必须画最精彩最牛的作品。把这些抛弃掉,剩下来的最朴素真挚的感情,其实很微小也不是任何宏大的东西,是日常碎片,某些缝隙角落,但作为艺术家,这个机会去珍视这些,这是艺术家的特权。
▲ 黄宝莹的日常观察素材,图片来源黄宝莹??????????????
FG:刚刚提到想让人在作品前“待得更久一点”停留的时间会影响或带来什么?
黄宝莹:希望大家可以走近看,在侧面看,在正面看,可以在每张画面前停留。因为很多人不相信一张画可以看这么久,它有些东西你一眼看不到,但在看久了之后,会发现它其实内容是很丰富的。现代人的视觉体验对这种静态的视觉是比较少的,站得久一点,看到东西一定会更多,会看到很多你以为看不到的东西。
“我不想只画一种东西,我想让它变得更有意思。”
FG:本次展出的作品有很多是大家第一次见到,是全新的尝试吗?黄宝莹:是的。画画对我来说,即使画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很感到很幸福很有趣的,我非常享受画画。这导致我可能更贪心,我不想只画一种东西,我想让它变得更有意思。坦培拉作品之前没有展示过,包括《在格子上凝结的雾》其实是有一点抽象的视觉体验在其中,这些都是我之前没有向外界展示过的。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在格子上凝结的雾Frosting on the Grid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81.5 × 60cm
2024
FG:那么坦培拉的创作尝试,是一种突破吗?还会继续下去吗?黄宝莹:是一个机会。我是在学接的绘画媒介课上第一次从材料的角度接触坦培拉,它的历史非常长,比油画还要长。在创作时可能在画出来一瞬间就干了,然后它的透明度也是非常高的,是局限性非常大的媒介。在历史上坦培拉的运用带有很多叙事内容,对我来讲,我在找一种材料可以给我一个独特的可能性角度。坦培拉对我来说是新的,是机会,它的不稳定以及我的不熟悉,会在绘画过程中做决定的时候显现出来,这导致了很多我在绘画中的选择。像是油画我就太熟了,我想让它做什么它都可以做到,但坦培拉可能做不太到,反而是它告诉我要做什么。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一点点无疑的光 A Bit of Sure Love????????????????????
木板坦培拉 Tempera on Wood Panel
23 × 29cm
2024
黄宝莹:我感觉对黑夜的身体反应和精神反应会比白天更敏感。好像人类就经常这样,到了晚上就有平日白天的东西会沉淀下来,会放大,变得更喧闹,你会更敏感一点在晚上。
黄宝莹 Huang Baoying
等到球赛结束(金色)Wait Until the Game Ends-Gold?????????????????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61 × 45cm
2022?
“我认为真诚是重要的,真诚才能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不断地支撑创作。”
黄宝莹:我每一张画好像都有这个过程,其实是从自我怀疑中,从很多路径的选择中去思索成功的可能性,每一张画对我来说都是这样的。有画的冲动,然后可能会跟与之相冲突的一些想法打扰,比如画这个是重要的吗?它值得被画吗?画面精彩吗?有意思吗?甚至是这个好看吗?我不是有具体创作系列的那种创作方法,每一张画都是比较独立的,但是我追求内核的永恒跟稳定。
我认为真诚是重要的,真诚才能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不断地支撑创作,支撑新的作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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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G:这个展览和以往的展览经历相比,不同之处是什么?新的感受是什么?黄宝莹:它是一个我自己完不成的事情,是一个有意义的事情的一部分,我觉得很幸福。有句话一直想讲来着,我作为艺术家来说,这个展览让我认为我是这件事情的一部分,它对我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的一部分。它引发了很多交流,引发了很多的共情。还有就是和史怡然老师一起展览,可以近距离看到她的工作方法,然后她的作品以及她的职业状态,对我来说很不一样。
▲ 黄宝莹与史怡然在“此地彼时”开幕现场 2024?摩天轮画廊
FG:前面几次提到了艺术家这个职业,你认为它是怎样的职业或者身份?
黄宝莹:艺术家是很孤独的。比如说创业,你也有合作伙伴可以互相鼓励,可以互相确认,你们在做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但艺术家真的是非常孤单,特别是画家,一个人每天待在工作室里面七八个小时,会有非常多怀疑的状态,小到这张画该不该画,有人感受到它对我的重要吗?大到相不相信艺术?
▲ 黄宝莹纽约工作室,图片来源黄宝莹
时间对于艺术家来说可能会显得更重要,时间会让“艺术”这个事情更笃定。创作的时间长了,返回去看之前的创作,比如现在看2021年2022年的东西也是一种笃定,你会更了解自己,世界在变,环境在变,你自身也不断在变,这种沉淀以及时间拉长让自我对话的空间变多。
本文经黄宝莹老师及顾灵老师审阅并许可发布,以上图文未经摩天轮画廊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和使用。
1997年出生于深圳,2015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附中,2019年毕业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2022年获得波士顿大学绘画艺术硕士学位,现生活工作于纽约。黄宝莹的绘画以静物和具体的场景为主,这些对她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件,承载着过去经历中感受到的苦楚、忧伤与流离。长年旅居纽约造就了她多层次的身份归属感,在绘画中,黄宝莹得以表达个人经验里根深蒂固却不连贯的情感以及隐藏于与外界的距离感背后那最内省和真实的自我,在对过去过敏和与当下脱节的冲突之间寻得慰藉。她尤其关注图像之间的关系,运用半透明媒介来实现画面中的图像并置,例如玻璃窗的反光或透底的复合图层。顾灵是一位活跃的写作者、翻译和策展人,曾任《燃点Randian》编辑。她是2022-2023首届德英策展学者,该项目的首本出版物收录了其著作《在「一树」艺术便利店聊天 | 在中国独立做当代艺术实践的求生套装》。她拥有十余年文化艺术传播与管理专业经验,曾策划与主持过大量文化艺术活动。她的译著有《策展的挑战:侯瀚如与小汉斯的通信》(2013)。她参与编辑的著作有《A Man, A Village, A Museum》(2015)。此外,她的编辑方案《久视不识》曾获杂志《艺术世界》“长读”特刊奖并于2017年出版。她还是「一叶障目」读书播客的主播。近期,顾灵在高校开设艺术写作工作坊,并持续探索当代艺术的写作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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