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画院藏徐悲鸿《马》《鸡》二图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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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物致理与务极神似
——北京画院藏徐悲鸿《马》《鸡》二图研读
︱何思琦 王照宇︱
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社会风云流变,思想文化领域的震荡也延伸至美术领域。广东人康有为率先提出要进行“美术革命”,倡导脱离因循守旧的窠臼,“以复古为更新”,此后,吕澂、陈独秀等皆在《新青年》杂志中发表了主张中国画改良的文章。若以上几位是中国画改良之先导者,那么徐悲鸿便是改良中国画最彻底的践行者。
徐悲鸿(公元1895—1953年),原名寿康,出生于江苏宜兴屺亭桥镇的贫寒家庭,其父徐达章是一位私塾先生。他幼年即跟随父亲修习四书五经,遍临清末画家吴友如、任伯年等人的画作,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和绘画基础。徐氏年长后历经父亲病逝、幼子夭折等变故,遂改名“悲鸿”,自喻为“悲伤的鸿雁”。1916年,徐氏前往上海,考入震旦大学法语系并结识了一众文化界名流,如画家周湘、高奇峰、高剑父等,得到前辈们的指点和认可。在康有为的影响和支持下,徐悲鸿接受了康氏“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的主张,并于次年赴日本东京研究美术,回国后第二年,发表了著名文章《中国画改良论》。1919年,徐悲鸿赴法留学,接受正统西方美术教育。在此期间,他遍览欧洲绘画名迹,完善了画史观和艺术创作方法。此时的他,绘画创作已颇有名声。徐氏的艺术创作学贯中西,融汇古今,将西洋画的透视和解剖融入中国画,于技法上“尊崇写实”,审美上倡导“体物致理”,为中国变革时期的绘画创作和美术教育做出了卓荦贡献。他最为人所熟悉和称道的画作便是以水墨绘就的走兽花鸟主题,现藏北京画院的《马》《鸡》二图即其中的佳构。中国绘画史上有不少以画马著称的画家,如曹霸、韩幹、韦偃、龚开、李公麟、赵孟頫、郎世宁、任伯年等。古人笔下的马多丰腴华美,温良恭顺,偶有如龚开的《骏骨图》、任仁发的《双马图》中瘦骨嶙峋的马的形象,也多是画家借由物象表达某种情绪,或讽刺时弊,或无奈于现状。杜甫曾在《丹青引赠将军霸》中批评韩幹:“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又称赞曹霸:“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他认为曹霸画马神过于形,而韩幹之马形有余而神不足,并且强调“瘦骨”,瘦形而神气远,这也是中国画一以贯之的审美标准,得意忘象,气韵生动,以传递物象的内在精神气质为绘画品评的最高准则。徐悲鸿一生画过许多马,也偏爱杜诗,徐氏笔下的马极可能与这种审美观有关联,从他对郎世宁绘画的评价中可见一斑。时人曾因徐氏“好写动物”,将他与郎世宁相类比,徐氏表示:“吾见彼画可十余幅,其精到非吾华人所及,所欠者华画宜有韵耳。”徐悲鸿画的马是轻型的马,往往将马的颈、腿拉长,突出骨节,有“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铁骨铮铮之感,风骨兼备,具有潇洒不羁、意气风发的内在气质。徐氏一生创作过不计其数的马,不论立马、奔马、走马、饮马抑或群马,无一不神完气足、惟妙惟肖,这得益于其长期的写生训练。他在致刘勃舒的书信中便道:“学画最好以‘造化为师’。故写马必以马为师,画鸡必以鸡为师。细察其状貌动作神态务扼其要,不尚琐细(如细写羽毛等末节)。最简单的学法是用铅笔或炭条对镜自写,务极神似。”“我爱画动物。皆对实物用过极长时间的功。即以马论,速写稿不下千幅。并学过马的解剖,熟悉马之骨架、肌肉组织。夫然后详审其动态及神情,乃能有得。”其在《述学》一文中亦谈道:“吾所法者,造物而已。碧云之松吾师也,栖霞之驴吾师也;田野牛马、篱外鸡犬、南京之驴、江北老妈子,亦皆吾所习师也。”北京画院收藏的《马》立轴,纸本设色,纵149.5厘米,横81厘米,作于1935年,正值徐悲鸿绘画创作的高峰期。此图中的一匹骏马踯躅独立于树下,浅草刚刚没过马蹄,姿态放松,俯身食草而头部微侧,似有所寄托。马之造型十分精健,骨肉停匀,继承了传统中国写意画的笔墨,并结合西方写实重解剖、重透视的传统,这也是徐氏一贯的中西融合的画风。马的躯干线条中锋行笔,有力而精准,浅赭石敷色,以寥寥数笔绘就。马背小部分留白,以表现光影、体积和量感,是西画素描的表现方法。马蹄则施以重墨,精勾细染,马尾和鬃毛焦墨、湿墨并用,以粗笔挥洒,由重及轻,由浓及淡,干湿相宜。马旁的树,枝干遒劲,弯曲夸张,极具视觉张力,笔墨变化极其丰富。树干大写意“飞白”的用笔,与树叶的水分充足形成对比;全树也与一旁的马在造型的松紧虚实、体积大小、用笔润泽干皴等方面形成对比,彼此相得益彰。画面整体所营造的气氛流露出安闲逍遥的文人意味。左侧有悲鸿题识:“自与幼椿巴黎分手,遂丧乱宏多,聚晤不常,乙亥端节无意得游成都,重获当年谈笑之乐,临别写奉,以诘天缘。悲鸿。”下钤“悲鸿”朱文印。题中“幼椿”是李璜的字,李璜(公元1895—1991年)与徐悲鸿同毕业于震旦大学,并于1918年赴法国留学,二人遂结下深厚友情。在徐氏《悲鸿自述》一文中就提到了在法国期间经济窘迫,向李璜借钱一事:“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欧洲所稀有也。吾与碧薇才夜饭,谈欲谋向友人李璜借资,而窗顶霹雳之声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继下如注,心中震恐,历一时方止。”“李君之资,如所期至,适足配补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济乎穷。”题跋中提到在成都与故友李璜重聚谈笑,想必心中畅快,因此下笔跃动欢快,画面呈现出温馨自在的氛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鸡又被称为“烛夜”,且有“五德之禽”的美誉,“五德”即“文、武、勇、仁、信”,此说法出自西汉韩婴《韩师外传》:“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民间认为,“鸡”谐音“吉”,“酉鸡”谐音“有吉”。据此,古往今来不少文人的诗歌创作都有鸡的身影,以鸡为母题的绘画创作亦夥。徐悲鸿画过许多鸡,而竹又常喻君子之高尚品格,就将鸡与竹相结合。他曾经表示:“竹用以象征正直,鸡能报晓,所谓‘雄鸡一声天下白’。合起来在中国老套说做‘竹报平安’。”这二者结合的绘画也有其他的寓意,徐氏曾在1937年的画作《风雨鸡鸣》中自题:“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郑风》)当时正值日军入侵,家国动荡之际,此画表达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亦不乏有识之士,鼓励人们救亡图存,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徐悲鸿《鸡》
纸本设色 纵114厘米 横65厘米
北京画院所藏的《鸡》轴,纸本设色,纵114厘米,横65厘米,款署:“卅五年初夏,悲鸿写于磐溪。”后钤盖“东海王孙”白文方印。徐悲鸿曾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后寓居重庆磐溪,并筹建中国美术学院,这幅作品作于稍晚的民国卅五年,也就是1946年。此图中绘两只造型各异的鸡,一公一母,立于岩上,动态自然,视觉中心的公鸡作回首状,单脚站立,羽色黑白相间,体态威武雄壮,尾羽以大写意笔法几笔挥就,墨黑如漆,身体线条的笔势连贯简练,腹部以湿墨涂写,笔势极富节奏感,鸡冠如火,目光炯炯有神,鸡爪勾画细致谨严,与其他部位的笔法形成一松一紧的节律。公鸡是以平视的角度绘出,而右下方的母鸡则采用的是俯视角度,使观者不禁跟随画家的设计进行着视角的变换,这是画家艺术化的处理。母鸡羽毛通体黑色却不沉闷,墨色变化细腻丰富,微妙的浓淡干湿笔触变幻即已暗示出鸡颈、身、尾的不同部位,画家抓住了公鸡、母鸡的造型特点,极其传神,透视精准,笔墨极写意而造型极写实,既有西方写实传统的特点,又有传统中国画笔墨的韵味。该图背景辅以山石竹枝,巉石以浅洚设色,竹枝以清墨写出,以此突出主体的形象,使画面更显清雅。北京画院所藏《马》《鸡》二图,在徐氏众多画作中,均是具有较高水准的作品,堪为徐氏中国画改良风格的代表性画作。画家绘画风格的形成主要由三个方面决定:其一是时代和背景,其二是自身个性,其三便是思想观念,而思想观念的形成亦脱离不开时代背景和画家性格的影响。徐悲鸿身处的时代,国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整个社会、思想、文化领域都亟须改革,因此他的绘画也总以雄强激荡的面貌居多,而他的中国画改良观念无疑是受到梁启超改良主义思想的影响,总结其纲领即:“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可采者融之。”徐悲鸿曾在自己的画室挂了一副对联,题写“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八个大字,可以说是他贯彻一生的信条和艺术道路的真实写照。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他的艺术观念和美术教育理念都不断受到质疑和挑战,而正是他固执己见的艺术家个性造就了他在教育、书画,乃至社会等诸多领域的不凡成就。正如前文所说,多重因素塑造了画家的思想观念,而画家的绘画理念必然指导其创作。因此,我们要理解徐悲鸿的绘画,首先要了解他的绘画观念。从徐悲鸿遗存的诸多讲稿文章中,我们可以一窥其鲜明的画史观念和审美取向。首先,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徐氏极为推崇花鸟画,贬抑山水画和人物画。他在《因〈骆驼〉而生之感想》一文中曾曰:“吾国绘事,首重人物。及‘元四家’起,好言士气,尊文人画,推山水为第一位,而降花鸟于画之末。不知吾国美术,在世界最大贡献,为花鸟画也。一般收藏家,俱致山水,故‘四王’、恽、吴,近至戴醇士,其画之见重于人,过于徐熙黄筌。”除此以外,在他的其他诸多文稿中,都曾反复谈及这个观点。如1941年的《杨善深画展序》中,徐氏曾言:“中国美术在世界上之贡献,以绘画为最重要。”“顾无论艺事之如何演变,中国绘画上花鸟之造诣自宋至今九百年,尚未见何邦足与颉颃者,其杰出之大师若徐熙、黄筌、黄居 、易元吉、滕昌佑、徽宗、赵昌、崔白之伦,其思致高逸与其博采被章,足沾溉百代。”徐悲鸿的中国画改良实践多集中在花鸟画和人物画,却不曾涉及传统地位最高的山水画,这与上述徐氏的观点有着必然的联系。其次,徐氏认为中国画史兴盛在唐宋,是逐渐衰败的历史,衰败始自文人画。他在《论中国画》一文中表示:“自元以后,中国绘画品分两途:一为士大夫之水墨山水,吾号之为业余画家(彼辈自命为‘文人画’),一为工匠所写重色人物、花鸟。而两类皆事抄袋,画事于以中衰。”在《中国艺术的没落与复兴》中则道:“中国艺术没落的原因,是因为偏重文人画。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样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无问题。不过他的末流,成了画树不知何树,画山不辨远近,画石不堪磨刀,画水不成饮料,特别是画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无骨,架头大,身子小。不过画成,必有诗为证,直录之于画幅重要地位,而诗又多是坏诗,或仅古人诗向,完全未体会诗中情景。此在科举时代,达官贵人偶然消遣当作玩意。”中国画的“衰败论”与康有为的“衰败说”一脉相承,实际上,徐悲鸿的这一论述是以写实的程度作为评价标准,而文人画所重视的笔墨却是他避而不谈的问题,因此也常为人所诟病。最后,推崇徐渭、任伯年而批判董其昌、“四王”及《芥子园画谱》。徐悲鸿将徐渭定位为中国“近世绘画之祖”,认为自十六世纪以来,徐渭的绘画“大胆纵横特破常格”,是为第一人,具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徐氏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对于徐渭的学术论断,时隔大半个世纪却依旧是学界的真知灼见,可见其眼光之深远。而对于任伯年作品的推崇与喜爱,其起因是徐父生前酷爱任伯年的绘画。同时,徐悲鸿也给予任伯年极高的学术评价,他说:“近代画之巨匠,固当推任伯年为第一”,任伯年是“明朝仇十洲以后中国画家第一人,是一代明星”。他曾在《任伯年评传》一文中做过具体的解释:“故伯年因得致力陈老莲遗法,实宋以后中国画正宗,得浙派传统,精心观察造物,终得青出于蓝。”这也正是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画改良的主要观点之一。在《徐悲鸿文集》中,徐氏谈及董其昌、“四王”及《芥子园画谱》的有四十多处,譬如他评价董其昌:“鄙人所见陈列物之佳者止于此,香光有数件颇佳,但彼之书画均薄弱少力量,画略秀,书则孱弱尤不堪,不足称也。”“画面上所见,无非董其昌、王石谷一类浅见寡闻从未见过崇山峻岭而闭门画了一辈子(董王皆年过八十)的人造自来山水!”他将王石谷与英国的透纳相比较,说:“那真是瓦砾之比珠玉!”而对于《芥子园画谱》,他表示:“李笠翁以此投机心理为《芥子园画谱》,因而二百年以来科举出身之文人称士大夫者,俱利用之号为风雅,实断送中国绘画者也!”“殆《芥子园画谱》出,益与操觚者以方便法门,向之望物不精而尚觉有不足,始为山水者,易为一物,不能写山水以掩饰浅陋恶劣,恬不知耻!”盱衡徐悲鸿一生的艺术理念,“绘画创新,不应投机。无论中西,均应先写实,获得造型的技艺,再言创造,再言写意,否则便是欺世盗名”的认识,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一直贯穿在他的艺术实践之中。结合上文对于董其昌和王翚的摹古绘画的否定,可知徐悲鸿对于任伯年绘画的肯定,是基于他提倡写生,反对一味临古仿古的艺术立场。纵观徐悲鸿一生关于中国传统绘画的认识,虽多有言辞激烈甚至有失偏颇的论点,但其理论根基多依赖于他自己的艺术实践,并非局限于纯文字的范畴,更兼及其一生从事绘画实践和艺术教育,游历广泛,眼界开阔,使得他对于传统绘画有着自己清晰的认识,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画史观念。不管是任伯年,抑或是徐渭,他们的花鸟画是否对徐氏有过重要影响,这一问题就图像而言,似乎也很难说得清楚,因为徐氏的水墨画最为重要的地方在于“融西入中”,西画的造型观念与写实技法深深地植入了他的绘画之中,也由此形成了徐氏十分独特的个人面貌,其根基在于明清以来的大写意水墨画传统,其创新之处则在于“引西润中”。
(编辑:刘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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