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游戏-走青藏”(2024)这期从甘肃天水开始,出发前,我在地图上寻找大体的路线,因为计划今年在青海的囊谦地区、阿尼玛卿雪山多做停留,天水便成为最佳出发地点,天水直着往西就是阿尼玛卿雪山以及再往西就是囊谦地区,也区别了前两届为了整体涉足青藏高原选择从西宁出发的路线。这个项目来到第三届时,在一个地区的停留时间就会增加,之后的两届也将延续这一届的方式,将以青藏高原的某个地区为主要目的地。
8月1日,这次项目的13位参与人在天水集合,计划第二天正式从天水开启项目。今年在参与人的邀请上仍然以地区、年龄、性别为大致的标准,也重新邀请了第一届的部分参与人,原因在于这次选择多停留的地方与第一届路线相同,我觉得重复对一个地方的感受很重要,再次到达这个地方能够和解、补充和深刻一些体会。
还有就是,这次除了北京莫高空间和元美术馆给予了同样资金支持之外,元美术馆还邀请到了adidas TERREX、APAY、CLGA design、牧高笛MOBI GARDEN给予了包括专业的各类服装、手表、露营用品的支持,为项目后续顺利展开提供了十分专业的保障。
出发前,给小切(切诺基)换了新的播放器和一对音箱,音质不错,正播放着张玮玮的《索拉里斯星》,“那么就开始,就进入这个故事里……”,张玮玮在这个专辑《沙木黎》中转变挺大,开始向内,就像进入了一个自我地貌中探险。我开着小切作为头车,一路从北京向西,随着音乐,海拔渐次升高,在极端暴雨后的夕阳下进入天水,也开始探索高原的地貌。
这个夕阳是这趟行走中第一次擦拭我眼睛的光,目光因此感觉在恢复年轻,炯炯有神地随着它射出的最后霞光接触到河面时,我就知道那是渭河,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我是渭河的粉丝,缘由是渭河汇入黄河后与黄河组成了一条文明中轴线,可以说在文化上渭河有源头地位,另外,去年闫冰走青藏回去后写了一篇文字,有一段主要写的是黄河,但其中对于渭河的描写更令我记忆深刻,或许他出生在渭河边上,对于渭河的形容更生动入骨。这次在地图上看到天水是最佳出发地时,也因能见到渭河更是开心。认识一条河,认识一个地区,我会比较注意从认识那里来的人开始,我有几个朋友,他们身上就有那脱不掉的地貌,后来真正站在这种地貌里,结合着、对应着看,真是丰富、生动、有质感。
8月2日,我们从天水沿着渭河往渭源走,脑子里想象着渭河发源的鸟鼠山系中,鸟鼠同穴时的场景,《山海经》记载“鸟鼠同穴山,渭水出焉”。鸟鼠原本是夫妻?化作山脉西拒黄河后,生出了这么一条河?这当然是一个字面上的想象,但鸟之所以占用鼠窝,大概就是这里曾经的植被很低矮,在特别的情况下鸟鼠合作生存,这在后来的高原草地上也看到过鸟立于鼠兔洞口。但鸟鼠山的海拔2500左右,现在的植被郁郁葱葱,或许这种环境的恶劣是鸟鼠山以西更高处的积石峡,在公元前1922年前后的那次地震山体滑坡,切断黄河峡谷,形成近300米的天然大坝,最终水位越过大坝,将其冲垮,形成的一次特大洪水,席卷了整个黄河河谷。之后传说大禹在此治水,分流导渭,一个社会在大洪水中才复苏,由此文明至今。
沿着渭河边的310国道在河谷中行进,两侧的万年老土们凝结出一种包浆的黝黄,坚硬如石,目光扫过都能磨出火花,眼睛因此灼伤,红彤彤布满血丝,我取出墨镜戴好,瞅准一条下道上山的小路,往上攀一下,从高处看看渭河的行踪。高处的村子叫谢家窑,崖边少年们游戏的笑声被峡谷二次创作,婉转的像山坡上的小路一般在我面前散开,羊群结队穿行在谷底,牧羊人在高坡上正坐俯视,一时间分不清他是鹰还是人?
渭河就在远处的峡谷里,水面上的光像河流的皮肤,闪烁着将我眼睛灌满赞美,脑子不由在想这山、河、光之间对美的创造力如此之松弛,并且随时随地来上一幕,让我又羡慕又嫉妒,就想啊,创造力是不是并不需要刻意追寻?创造力是在不同位置、状态、处境的反应?根本就不存在创造力吧?有时候静待着,空着手,也会满载而归,不如向牧羊人学习那高处的眼神吧。
8月3日,离开渭源县继续往西攀升,绕过鸟鼠山后,就遇到了急匆匆北上的洮河,这时它还穿着一身绿装。洮河自源头一路往东,在岷县突然急转北上奔赴黄河,我以前在兰州附近的刘家峡水库看到过它汇入黄河时的样子,一路风尘披着一身黄土,纵情扑向黄河,黄河热烈拥抱,从此黄河没绿过。洮河有藏族名字叫碌曲,我们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就是在碌曲县,后沿河经过了它的源头地区。还是把思绪拉回,透过小切的玻璃看这段洮河两边的山也不低,但山体已是石头,我抬着眼皮使劲往上看,一个人坐着半山腰的院边正俯视着我们,就是这互看的一眼,也凭借我们四辆越野车我果断拐上了一条窄路,路过那个人的村庄继续往上盲走,在忐忑又确定的状态中来到了半山上的一片开阔的绿地,搭起牧高笛的天幕,这个天幕很大,放上桌子还能坐下我们十三个人。李雨颜熟练的搭天幕,摆桌,烧茶倒酒,大家戏称他是个在外生活的人。在外生活的人可以理解为“出家”、“出世”,离开不完美的城市生活,“家”随时依山傍河而建,也是“无家”,这就意味着在整个自然的大家之中。
傍晚路过佐盖多玛乡的时候,海拔接近3000,已经属于高海拔地区,但地貌柔美起伏,身体荡漾在其中,脚下的406县道已经喂不饱眼睛,一条更有营养的小路在乡的后山消失进草原,“无家”的人也喜欢“无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何独特之事皆远离道路,对于“觅食者”而言,道路亦非久行之地,一切满足我们需求的东西基本都在路外他方,随即决定把那条小路走完,在无路的地方露营。天公作美,在我们建完营地时,乌云开始密布,雷电和暴雨在一阵威严后,便拉开了黑幕,星辰明媚,太有仪式感了,一切猝不及防。夜间的气温下降,大家还是裹着大衣围坐一起,领略壮观之景,体验合作之情,经历艰辛之苦。为了某个精神目的,不遵循常人所走之路,进入一个无名之地,这种方式是一个无限编织的网,其可能性层出不穷,每一次都独一无二。
8月4日,营地的清晨在阳光下一片暖黄,土拨鼠站在洞口张望,大家也走出帐篷,读书的、四处探游的、实验音乐的、拉屎的、晒睡袋的、空腹咖啡心跳加快的……,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营地,四面有缓山包围,一条小河穿过,没有一棵树,一些紫色的、白色的小花点缀着草丛,闪烁着太阳一样的光芒。中午后我们才收拾装车离开这个营地,路过甘南地区最大城市合作市吃了午饭后,在568国道上往河南蒙古族自治县走,道旁开始出现一条河,河很薄,宽度很适合人的尺度,成片的翠雀蓝盈盈的长过杂草,三个藏族小伙在河边天幕下打牌,我刚走过去他们就把牌收起来,换成西瓜,切开摆好,还有一盘带骨牛肉,旁边放着几把刀,“欢迎来甘南旅游”,“西瓜,牛肉,随便吃”,“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我一边感谢一边尬笑着看着他们,没女朋友的那位有点羞涩的侧脸转头,用胳膊肘怼着旁边的朋友,“他有三个孩子了”,“哈哈,这么小,这么多,真不错啊”,那个朋友听后一脸三种表情:烦恼、自豪、爹味。我和他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们的生活,一阵三分钟的急雨后,我们挥手告别,这就是一场路过。
8月5日,在227国道上快接近黄河时,景观陡然雄深厉怖起来,随之感觉山狂谷魅,穿过了一阵幽峻,抬升到一个高处后,看到黄河在我们右侧速降。身体很诚实,一种神话叙事空间在感知中出现,黄河突然就变成了一股怒水逆浪,势若星拱,诸山来朝,山鹰还在高处回环。我们也顺势蜿蜒而下,不久,看到了黄河遇坝后正在飞翔,我急匆匆的停车冲下高坡,立在水边,直面一下。这种自然中狂野彪悍的现象里体现了康德所谓“力学的崇高”,我就是迷恋这种激昂的气势。也有李白在《公无渡河》中写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的恐怖摄心感。
李白能写出这种句子,内心应该也有黄河这种气势,敢与这种凶险、恶劣的山水一争高下的人格还是很硬朗的,所谓峰断云连,似离而合,他应该也在黄河边直面过,那种忘乎所以,张狂无序的诗句,字里行间都是直接进入自然这种运动之中的。
脱离黄河之后,记得当时有个感觉,就是在看到一个主神之前,会经历这种猛厉的空间,特别像在寺院里先进了一个护法殿,殿内气氛凶横悚然,在此震慑之后,再进入一个祥和明净的空间。大概傍晚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刚涉足阿尼玛卿雪山的地界,就是一阵暴雨,将车身灰尘冲洗后,远处出现一个明亮的多层环形视界,那种明亮是一种“纯阳”的境地,这也是我的眼睛第二次被擦拭,在自然的美感中,目光沿着山峰和云天交接之处步入仙境的门户,在目极之处心里悠悠怅怅。高原的云雾霓霞就是这么无限的神秘,常常让我进入超经验的神思之中,就想着所有重要的大山们都有一种凝云虚构的能力,我们的目光也得具有攀山走水,变动阔窄的空间意识。
8月6日,阿尼玛卿雪山是这此项目中的一个地点,计划在此停留三、四天,认真体会下雪山和冰川空间,阿尼玛卿雪山在藏区是重要的神山之一,并且是一个雪山山脉,用当地人的形容是一个家族神山。雪山壮丽连绵,众多冰川依势伏卧,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太多,是我内心最向往的小众高端地。我们在一个位于高台开阔地的牧家乐扎下,这个营地,中间是一个传统的藏族黑帐,四周一些小帐篷,有基本的饮食、热水和电源提供,鼠兔昨晚溜进室友吴小武的气垫上,半夜我看他在拍那个小家伙,几乎每个帐篷底下都有鼠兔的窝,鼠兔在这片草原上比较泛滥,当地人建起一些铁杆,以此给鹰一个高处的落脚地,吸引鹰过来平衡这里的生态。早上起来后,我挂在这片高台侧面的崖壁上拉屎,下面是一条灰色的河,这条河是阿尼玛卿雪山两侧流下的阳刻河和阴刻河交汇而成的,河流在不远处刚刚交汇,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寺院,也有一个天葬台。我后来站在交汇的地方,想着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一种阴阳交汇生死两茫茫的处境,河谷无风,波涛自涌,阴阳共行,不灭不生吧。
阿尼玛卿雪山这次没掩饰,大大方方地把全部展现在了我们眼前,像一组棱角分明的几何体,充满硬朗的视感。雪山之所以壮观与体量、与冰川运动打磨出来的棱角峭壁有关,线条分明,又有整体性。在阿尼玛卿连绵的雪山中,一座正三角形山峰极其突兀,这个山峰两侧几乎就是两条直线,没有一丝多余的曲折,是一个整体的等边三角形。这种整体还包括在鲜花草地之间观看冰雪,冰雪融水后也孕育了丰富的周边景观。当然观看雪山还需要光线,比如早晚的日照,还有与冰川的连接关系。中国历史上对于欣赏雪山的文字不多,在民国奇书《艽野尘梦》中,湘西王陈渠珍有过描述的句子:“山巅积雪,横如匹练,奇趣横生,几忘塞外行军之苦。”历史上的文字少,也因为雪山的景观总有死亡的气息吧,我喜欢这种特别并置的空间感,这里既是一个护佑之地,也是一个杀人之地。晴空万里的雪山之上突然开始急聚云层,瞬时暴雨变冰雹,斜插下来,像众魔蜂拥而至,庞杂而浩大的阵势,即使众魔同时发难,也很难撼动神山,倒是那些在山下的牦牛,背身而立静默承受。我们躲在越野车里,在车辆的保护下,像看一场电影。一阵痛彻之后,雪山此刻在光照和云气之中,纷纭各异的形象、姿势、形态、气度呈聚散之势,刹那之中,具足了大千世界的感觉。云带自远处天空倾斜往下,在阿尼玛卿雪山的脚下一段段的“走”过,这里说“走”一点不为过,整齐划一,有组织有纪律的匀速通过,我跟一起在车里看这场“电影”的袁野说,这是阿尼玛卿在阅兵啊,一场大战胜利之后的庆祝仪式。在当地藏族朋友的描述中,这片山脉本来就聚集了阿尼玛卿的360位家族成员和他的大将以及军队,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神界的国家,也是一种时空交集之景。
天地游戏—走青藏(2024)参与人(从左至右:王澈、大志、旦儿、刘成瑞、李易纹、李雨颜、李芃澎、袁野、王溪曼、童文敏、蒋斐然、吴小武、韩五洲)于阿尼玛卿雪山
雪山之下孕育了一个开阔的湿地草原,众鸟相于还,午后的光线柔和平易,牦牛闲散,猎狗蜷伏,我们进到了一个牧民的家里,这里生活的牧民并不容易,实际是一个与“感官愉悦”冲突的“紧张、凛冽、酸辛”的生活环境,两位“卓玛”把我们招呼进她们的帐篷喝酥油茶,紫外线使她们的肤色泛着沉静的光泽,厚重的藏袍显得劳累松垮,在这海拔4200米之处她们需要放牧,挤牛奶,加工奶制品,还要把稀湿的牛粪薄薄地抹在草地上晾干,这是烧暖帐篷、滚茶煮肉不可或缺的燃料。人在这种神魔会战的地方生存,信仰是一种内心平衡的力量,它所呈现出来的就是坚定、忍耐,以及和解与爱。
阿尼玛卿山下的一条黑色石滩与另一侧的白色冰川形成对称,两者之间的高处被众多经幡占据,风在念经,旗帜叠舞,似乎日夜抚慰着这个萧杀的空间。冰川之下的巨石中藏有修行人的闭关洞,石滩中的巨石下镇压着猛妖。镇妖的石滩原来也是一条冰川,因为日复一日地镇妖逐渐干涸,露出筋骨。历经苦难之后的这个地方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天地凄清,身体体验着枯萎和飘零的感觉。一些碎石缝隙之间生长着雪兔子(一种植物)家族,这种植物有种被抛落在天荒地老里的孤凄和悲怆感,我用双手捧着其中一株,感慨生命如寒风中式微的烛火。身体明确在表明这是个死空间,在不同地方的寺院里我也经常会有强烈的死空间的感受,有时候点柱香或者点盏灯能让空间活过来,但这里的空间感是绝不活过来的感觉,太坚决了,紧接着,我们被一阵暴雨驱离。
8月10日,离开阿尼玛卿雪山之后,在国道227上经过达日县转上345国道进入了四川省的石渠县,一个叫做“巴格嘛呢”的地方出现在地图上并吸引了我,这个地名念在嘴里像个咒语一样,口腔有很高的舒适度,并且还有一种智慧感,随即作为一个目的地前往。这种“随即”是感性和直觉,我经常从身体里拿出来训练一下,怕它们消失掉。当然它们主要是一种路径,是从这个世界中去发现新的生命空间的路径,更本源、更特别,不受制于规律方法,任其抵达一个“天地”。像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中说到:“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久存,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这样做确实很养生。随即而到的巴格嘛呢是一个石经墙,墙的位置在雅砻江的源头地区,巴颜喀拉山南麓的水系集合成扎曲,扎曲在流经巴格嘛呢附近与一条无名水系(没查到名字)交汇后便成为雅砻江,这条江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是几年前在云南的横断山脉中,在那个地方它正值壮年,有推山切谷、横冲直撞的气势,它是我计划中要走的一条江,属于横断山五江项目中的一条,这次在它的源头突然相会,我们站在高处的一片花海中,像看到了它童年的烂漫无虑。一条河在生长,一座石墙也在生长,这条石墙目前1.7公里,我沿墙而走,因为海拔,来回花了将近2个小时。石板上的经文是踏踏实实的希望,垒在神山之下,人们日日盘它,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有的盘一圈,有的盘三圈,一个藏族老哥背手撵珠,疾步从我身边经过了两次,石经墙周边的空气都被他们世世代代盘出了一个环。转山、转墙、转经、转塔、转珠、转世,能转的都转,以转为核,是身体与时空、事物反复缠绕的经验。
8月11日,在345国道继续西行经过巴颜喀拉山的地盘后,再次进入了青海地界,我们车队在曲里拐弯中下降到一个宽阔的峡谷里,远处山脉便是唐古拉山,众峰峻拔,气质很贵,长江便发源自这个山脉的北部,并沿山顺流而下,到达此处时长江还不叫长江,它叫通天河。河流像一条巨蟒,在一个转弯后,我被粗壮宽阔的河面恐吓了一下,这是个S弯,河流在此降速,河面也随之被拓宽。小的时候被西游记教育过,通天河里有一个金鱼妖精每年吃小孩,还有灵山脚下的那个狮驼岭,尸山血海,骸骨如林,总之通天的地方都是妖魔肆意的乐土,心里在一阵阵戚戚然中进入了玉树州的囊谦地区,囊谦是这次行程中最重要的地方,计划在此地区的不同地方停留十来天。这里属于横断山脉与唐古拉山脉的结合地带,山体嵯峨嶙峋,特别像人内心那个古老世界里神魔之战的战场。两座神圣大山脉挤压着一个魔界,一百多个寺院依靠自己的护法山嵌进魔体中坐镇。魔是降住了,但魔气依然逼人,一时间也杀不死,像一个犟种一样充满不服。魔体皱褶发达,起初寸草不生,黑灰的体色始终散发一种寒冷和超自然的邪恶,这种邪恶令人分裂,内心有一种恐怖性喜悦,又滋出一种不乏凶险意味的崇高感。唐古拉山见此便发育出众条河流,比如扎曲、吉曲、子曲、巴曲、热曲在此日夜冲掏、切割魔的身体,在裂缝与漏洞处填进沙土长出植物,河流下切和冲掏的越来越深,植被自山腰往下郁郁葱葱,魔气渐弱,河流够不到的山顶,就让切出的峡谷来引风回旋剥蚀。
所以这里的山水空间给我的感觉总是神魔不清,生死不明,忽闪忽闪的心理,在人间的与神幻的、妩媚的与狰狞的、决绝的与崇高的、须臾的与不朽的之中,分裂的我碎成了片片。进入寺院相对好一点,才角寺正在开法会,大殿中喇嘛讲法通过喇叭扩展到整个寺院里,我们走进大殿,几百个红衣僧人正坐听说法,我们挤在旁边体验,噶举派的这位讲法大喇嘛口中吐出的声音清净、光明,能感受到他的心非常柔软,声音在抑扬顿挫中将能量聚集在这个大殿里,同时也深入人心把碎成的片片拾掇了起来,内心因此平稳有力。上午的法会结束后,寺院中的周久师傅带我们去后山峡谷高处的修行洞,这是一个巨大的高原溶洞并且存在于山的顶部,洞内开阔幽深,滴水塑冰,纯净耀眼,洞口的建筑咬死在绝处,鹰窝都不敢在其上,我叹服这些修行人对地点选择上的这种“绝处”状态,也因此僧人如仙人有乘气浮空般的视野和驱山走海的空间意识。山太高了,太阳的光晕持续旋环,一会环住寺庙,一会环住飞鹰,像天上的白云,舒卷现灭,没有定性,人与山河也无从分离,参与进了这个空间的呼吸。有了在这里修行的人,这些看着龇牙咧嘴、瘦硬不朽的山就有了呼吸,松动了我对于它们的痛感,和解了一些西游记的教育。
小切重装自废式把我带上了这个山顶,停在修行洞口也像个修行洞,那天小切过23岁生日,我在寺院里给它点了盏灯,祝它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在当天的朋友圈里写到:“我就想我的小切在青藏项目上也是我的修行洞,在一辆手动老车里,在复杂的路况中训练意志、尽量保持不服。”
人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内心没有与外部抗衡的东西是不行的,太恶了,这些雄峻森耸的地景、稀薄的空气始终让人有死亡临近的预感,在克制、忍耐、惧怕中人心里长出了神,神无所不能,移山阻河,万兽来服,坚定的跟随者因此与外部找到了一种平衡,不再惧怕。格萨尔王在此地是一个从人到神的存在,人们普遍相信他的家寺是达那寺,达那寺所在的达那山顶有他与他的三十大将的白塔。我们通过然察大峡谷去达那寺,这是我第二次来,路依然不是太好走,我们这群内心没有神的人靠的还是克制、忍耐和惧怕来谨慎穿行。曲久和桑丁两位师傅已经在那里等着,为我们露营或者住寺院的宾馆提供了选择。这次要在达那山下住上几天,这个峡谷的隔绝地貌符合着我对于胜境的拟设,同时具备了一定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性,在此发呆也好、爬山也好、转寺也好,先有这胜景,而人才有所感。峡谷隔世而成乐土,漫游、独处中的孤独同样是表达山水感受的源泉。
第二天,内心不羁的几个人在曲久师傅的带领下,去山顶的白塔,在无路往上的野攀中花了七个小时才到达,算是身体第一次持续这么长时间做无氧运动。我以捡鹰毛的心态往上溜达,不敢有任何激烈的情绪,调试身体在这种环境中的节奏。涉险登山就是用生命极限去确定一些信心,平滑之路走的多了身体容易卑贱,骨质容易疏松。但是爬这种五千米海拔的山,也真切感受到了没有“气”的身体如此的沉重,感觉肉体在下沉,骨刺在上升并刺进喉咙。像极了整个达那山,山峰如刺,突兀嶙峋,在山顶形成一片刺林,碎石如瀑布滑入山谷。这种风景令人畏惧、憎恶和回避,在我看来却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是罕见的崇高感的源泉,那一次次急促的呼吸在蓄势中来到高峰,然后长吐一口气将其掷下后,凝视格萨尔王和他的部将以及他叔叔及将领的白塔,三十多个白塔建造在两个山峰下的洞中,如今都是国家保护建筑,洞口用铁栅栏封住防止破坏。塔与这些山峰毫无违和感,一起呈现一种伟岸不群的姿态,山鹰时而围绕山峰盘旋,这里虽然空气稀薄但气场巨大,至今仍在我的感知层面掀起层层波纹,无法用文字表述,或许让它在那里再荡漾荡漾吧。
服装来自:adidas TERREX
对于曲久来说,这里是圣地,是达那寺的护法山,山峰代表着神的外显,他知道哪些地方不能触及,在攀登路线上也完成着一个闭环,虽然和他语言上不能十分流畅的沟通,但他的身体表现出的极升和速降,让我感觉达那山就是他的家山。从山顶往下看半山腰的达那寺正坐在达那山的怀里,被山围合护佑着,寺院有自己的土地和宾馆,今年宾馆的管理者正好是曲久,我们因此被照顾了许多。宾馆背靠河流,面向一股温泉,温泉在一块大石头上日夜喷涌,把大石头层层包浆出一个佛头的感觉,大石头下围造出几个洞,藏族人不分男女从早到晚泡在其中。第一天来的时候达那寺的活佛就在其中,晚上一起喝茶时他说他怕冷,下午在温泉中泡了四个小时。一群生存不易的狗靠晚上驱驱熊,围着宾馆凑合的活着,我把没吃完的奶粥倒在地上,他们能舔的入土三分。小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平静的说无人机在天空失踪了,他从宾馆飞去拍达那寺,在返航的时候突然消失,几乎可以确定是被鹰抓走了,鹰有自己的地盘,这确实没啥大惊小怪,我倒是来了兴致,正好想寻着无人机最后给的定位去一探鹰窝。
顺路把大志放在了河边画画后,我和小武这次上的是达那寺正面的山,无人机落在这个山的山顶,想着正好从达那寺的正面也看一下这里的地景。山腰突出一个白色山峰,像一个带着尖盔士兵的头,有鼻有眼还有点诙谐,也有点久经沙场总能活下来的味道,是一种苦难中的油滑。它背后正对着就是达那寺,从头的结构很容易想象它巨大的身体被埋藏了起来,地下的手里可能还拿着一把弯刀,这是格萨尔王放在这里守护家寺的兵吧,天地漫漫,这个兵不知道站了多久了,现在被埋的只能看到一个头。超越这个头,手机上无人机的定位离我们还有四百米,此时我们已经垂直爬了一个多小时了,高海拔爬山的技巧就是,跟着视线在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中肆意流窜,忘记沉重的身体,但时不时还是要把它拽回眼前的灌木丛中,因为还不能忘了捡鹰毛,鹰毛大多都在高处,半山腰是白马鸡的栖息地,到处都是鸡毛,也很好看,乳白松散,一种高贵的贱兮兮。小武正在研究一坨屎,他说大概是雪豹的,屎里有骨。我一边觉得有可能,一边嚎叫着继续往上,曲久之前嘱咐过,爬有灌木的山要弄出动静,这样躲在里面的熊会早早离开。最终的四百米又爬了四个小时吧,最后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身体,身体才是诚实的、准确的,同时我们身体上也插满了捡到的鹰毛,两个鹰毛猎人在下午五点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山顶无人机定位的山峰下,仍然不见无人机的踪影,凑巧的是这座山峰却正对着远处的达那寺,形成一条直线,山峰陡峭不易攀爬。在山峰下徘徊却神奇的在山峰两侧我俩各发现一个鹰的翅膀,没头没爪,小武说这就是无人机,我非常认同,遂各捡起一个鹰翅骨在熊下山前一步下了山。
我在山下的河边清洗着鹰翅骨,骨质很硬,清洗后白崭崭的,像山顶开着的香青花,当地人用这种花煨桑,纯白似莲,引人入胜。还有一种棱子芹,长在山顶,结构像升起又扩散的一个个宝座,它们应该都有本地名,这些植物的造型与宗教中的图示意味一致,不知道谁受谁的影响。也可以说,在这个峡谷里的一切,以寺院为中心,山、河、动植物、人,甚至光与气,都被统一在一种气质里,没有一点割裂感,互相连接,互相印证,彼此不分,这种感觉令我时常琢磨。月光和星辰也一样,日子正好快接近十五,第二天下午在河边的草地上准备一场告别篝火,为防止杀死这片草地,用石头铺了一个底,曲久一边给植物念经,一边拿来架火,他可以轻松掌握火势,嘴里也一直念着经,傍晚的一大片云层散去后,月亮升起,照亮篝火,照亮达那山,甚至亮过了少年时候的月亮。
曲久骑着摩托车把我们引到一片草地上,草地后面远处是清晰的达那山和达那寺,他站在这里为我们每个人献上了祝愿的哈达,挥手告别,我们沿着他指的一条导航没有的路离开了这里。这送别的人和送别的仪式可以用“浩荡”来形容,内心翻滚起一股滋味,不敢回头,不知顶着走了多久,终于从我的身上传送到了小切上最终通过它的排气筒喷流而出,随即排气筒断裂,在尖锐的金属掺杂的发泄声中,一路炸着山去往了囊谦县。
在囊谦县好好吃了一顿饭,体面地洗了个澡,补充了一下过几天的露营物品,还把小切的嗓子给焊接好了,我有时候真受不了这么感性的小切,明明是一堆冷冰冰理性的铁,却总是情感泛滥,车老了可能就会有情绪吧,也得理解。我们跟着桑丁去的尕尔寺,他昨天也从达那寺来到了囊谦,像是在等我们一样,今天陪我们去尕尔寺,帮我们安排好露营的地方,我们要在那里住四、五天。前年去达那寺的时候没有遇到桑丁,他应该正在闭关,进去就是三年三月零三天,今年刚从闭关中出来,我们就相识了。他很热情并乐于帮助我们,总是轻轻地把事情做好后就消失了,也不打扰我们的节奏。他们看上去了解的一切就是此时与此地,而我们这些移居大城市的人,似乎拥有了一切,却忘记了这种情怀。就好像真理来敲你的门,你却说:“走开,我正在寻找真理。”一旦领悟了这个,就更迷恋小路、偏僻、荒野。
我们在尕尔寺山下的峡谷中扎下了营,这个峡谷没有达那寺那边的峡谷开阔,相对狭窄并且植被茂盛,杉树很高。这种形态的峡谷要比达那寺那边的峡谷年轻的多,一派还在生长的气息,峡谷气候很温润,万物澄净,一扫连日来的萧杀凌冽之感。正好峡谷又是东西走向,夕阳下落时分,仰望云空,光与云再加上空气在须臾之间,变化无穷,震撼的脑子一片空白,嘴里吐不出“卧草”以外的字,磨着嘴唇滋滋赞叹。那种空间的构成是事物之间的联系,处在它们之间的微妙中,风云不屈从于任何图形,色彩在日光闪动中的氛围里流动,远树落上了一层清阴,光在草尖上漂浮。跟上面写到的寺院统一了峡谷的气息一样,这里夕阳也可以集合万物。正好又赶上十五,月亮又要开始整合视象,眼睛太忙了,生怕看了这个丢了那个,赶紧写进手机的备忘中。即使这样,月亮在山尖不偏不倚的升起时,像一个含情远眺之人,就那一下,好像抹平了之前所有的“看”,这哪是月亮,就是白日玄晖,眼睛在这趟行走中第三次被擦拭,所有人应该都处在不知所措中,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旦儿却在这种环境中过生日,只能赞叹她生的明远清辉。
在峡谷的这几天没有什么具体安排,大家根据自己的想法自由活动,一部分人开始尝试做一些创作,一部分人四处游荡。尕尔寺比前年来的时候热闹了很多,寺院也在装修升级,乱糟糟的工地现场,但正殿里文成公主当年带的法轮还在日夜不停地转着,佛像依然明净超然,以至于韩五洲进门就被法相所涤荡了一下,我站在附近都感受到了。尕尔寺被一个类似手掌的山托举着,捧在掌心,两次来的感受一致,寺院、峡谷及周围风景的气质造就一个清空之境,能够让人悄然打开“内部风景”,寺院以西的高处有一片草地,4200的海拔,童文敏在那里把自己关进一个巨大的纸空间里,她生活在里面三天三夜,并在纸上画画,晚上她打开灯后,从外面看像一个住在冰川里的人。我和蒋斐然、李芃澎在外面陪同,毕竟这里有小气候,也属于棕熊等猛兽出没之地。这倒是让我有了时间可以把酒观看这里的风景,大自然里很神奇,越是这种蛮荒寒冷、风雪肆虐的山,就越是容光焕发,上面的植物也越秀丽。无数的鲜花将山巅染成浅淡的彩色。这里的每一道山梁都令我沉醉,在一个傍晚落日中,我和李芃澎向西在山脉的辉煌中散步,沿着动物的足迹,身体急迫的想走过这个山间,并且我发现这个山间的景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很久,或许是童年的动画片、或许是某一本旅行文学、或许是电影片段,这条路不仅是穿越空间的途径,也是对感受、存在和记忆的确认。我选择用爬树的方式经过这个山间,这里树的结构很适合爬,刺激身体中攀爬的本性。我们如何借助景色来激活自己?我们的内心有着怎么样的自我地貌?所有来自于我身体的急迫,我都会认真的琢磨。多年前就是因为听从身体要出走的急迫,一直在行走中思索,并用双脚在认知,仅仅就是为了实现策展的自由,所以一直将身体与思维处于流动不居的状态。
王溪曼在峡谷中找了一片开阔地做了一个行为,她腿上的义肢像一个特别元素,在这个地理空间中一出现就把这里塑造成了一个未来之地,整个过程中,摩擦、碾压、仪式、废土等词在我脑子里快速出入。感觉未来、现在、曾经,只是在人类短暂的尺度中才有的时间性,她背后的风景古老的太未来了。谈到腿与行走的关系,它是一种观看的方法,以踏触为视觉和尺度,把脚步、知识和记忆之间形成了联结,像自己正在进行的写作,是在记忆中重新走一遍,这种在记忆中的行走,依附着实地行走的激发将自己放了进去。
手表来自:CLGA design
8月24日,离开囊谦进入西藏昌都地区。基本算是从昌都地区转个弯再回到青海就结束这次行程。先后经过了类乌齐县、昌都市、江达县。昌都地区的地貌温和柔软,几乎都是红色山体上整体覆盖着绿色,绿色之下闪烁着红,挺年轻的气质。整片整片熟透的青稞田泛着金属一样的光泽,遂沿路追着青稞的锋芒看,心想以后自己的眼神中也要有一种“视芒”,哈哈,地貌、色彩、空间都太舒适了,道路也很丝滑,经常把我们随机滑进一个村子,滑进一个寺院。有一天,我和旦儿在藏族丝滑的音乐中,正在路上丝滑,一个骑摩托的僧人出现在我的前面,不多一会他转进了一个山路中,我超过他时往山里看了一眼,远处两山之间有个巨石形成的山门,挺不错,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跟大家对讲机上说我们掉头回去跟着那个僧人吧,他去哪我们就去哪,让他给我们带会队。
过了山门是一片被山环抱的草原,里面牦牛群和马群四散觅食,一只秃鹫停在河道边思索着什么,三、四户帐篷依次搭建至远处,这里是个夏季牧场。我们把车停在秃鹫附近,年轻的卓玛带着女儿走过来说前几天他们这里有一头牛死掉了,最近秃鹫在“天葬”,秃鹫体型不小,诡魅智慧,我们陆续站过来看它,估计强烈的生命气息令它不适,快步几下展翅飞走了。一个中年藏族大哥也快步过来邀请我们去他的帐中一叙,像多年老友来探访一样,仿佛他们也等待许久了,我们也快步朝他帐篷走去,有的缺氧快步不了的赶紧开车过去。他的女儿正好探亲在家,帮我们端茶切奶酪,分食给我们,她说带我们上来的是她的小爸,大爸和家人坐在一起相对不善交际。藏族是合法的一妻多夫民族,为了不分割草原,通常亲兄弟会共同娶一个妻子。女儿递给她小爸一块红艳艳的带骨牛肉,我一边听他们讲晚上高处熊狼下山在附近溜达的事情,一边看她小爸把一块块肉用刀挖进嘴里的顺滑。半天我才想起刚才引我们进来的僧人去哪里了呢。
这种追寻某个人走过的路,似乎从来都没有追上过,最多不过遇见一个姿势或动作的暗示,像是在小路拐角或山间丛林中一闪,依然成谜。倒是,从途中邂逅的人身上了解了许多,地貌景观与自我认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人的眼里、心灵中也是一种风景。我们告别他们继续赶路,一家人站在高处的帐篷外挥手,又是一场偶遇,我说不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友善或残忍。
回忆写作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该结束了,太多要写的事物、思考,或者写不出来的处境和感受涌现出来又沉了下去,我这一路以“悲伤”的状态面对这次行程,是因为我总觉得人类最高级的情绪是悲伤,它是一切思想和感知的基础;也可能是第三次上青藏高原,把自己扔进去的力度更狠了一些,身体在缺氧的状态中最后几近崩塌。哈哈,经过玛多县黄河源之后,一个叫苦海滩的地方像约定好出现在路旁,这里是黄河源头上的一个措(湖),它像一个礼物空间,我们再次搭起牧高笛的天幕,每个人谈了谈这次的感受,然后在一场魔幻的夕阳剧场中抵达西宁,正式结束了这次行程。
9月2日,三天后,从西宁抵达北京,闫冰在宋庄为大家接风洗尘,大醉。
外套来自:APAY
一个??
在317国道上看到远处山坡下一座金塔,随即下道接近,塔是个经文塔,旁边坐着一尊通身白色的佛像,面部白近耀眼,佛像前后分别由双层白塔和经幡墙围合起来,玛尼石堆在其中,牛皮风干在长凳上,极力撕扯,供转行的人坐。后面远处山坡上散坐着三个红袍尼姑,一动不动,一下把这片地方变的静寂空旷,一只赤狐倒是灵动轻盈,漫不经心,亦走亦引。
注:文中图片为参与人共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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