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非凡现实主义》到二十一世纪的乌班图

序

开创性当代非洲影像艺术展《非凡现实主义》不久前于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正式开幕。本次展览是亚洲首次也是规模最大的非洲摄影展。艺术家们设想了当代非洲文化特征作为一种持续可能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神话、记忆和运动交织成一幅丰富多彩的想象艺术画卷。

为了让观众更充分地理解展览与作品，我们邀请到施东来博士撰文，向大家讲述非洲丰富多样的当代艺术和文化。施东来毕业于牛津大学，现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轨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种族主义与后殖民文化、中非文化研究等。

本文作者，施东来 Flair

今年九月，第九届中非合作论坛（FOCAC）在京召开，标志着中非之间的政治经济交流迈向了新的发展阶段。与此同时，一场非洲视觉艺术盛宴也正在上海苏州河畔绚烂绽放，彰显着中非之间文化交流的新形式。

非洲从来不缺景观和观察者，但观看非洲的位置和观察非洲人的方式已然成为当代对非跨文化交流的焦点议题。Fotografiska的新展《非凡现实主义》（Marvellous Realism，8月30日至12月1日）汇集了十六位非洲艺术家的摄影和影像作品，是亚洲首个且规模最大的非洲摄影展，这也意味着2024年的上海成为了亚非当代艺术交流史上重要的开拓者。

这场视觉盛宴不仅展示了非洲人如何以富有创造力的模式观察和再现自身的社会和文化，更是在邀请我们去积极探索更多元的亚非之间横向凝望的方法。

《非凡现实主义》展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一场充满巧思与挑战的

亚非文化翻译实践

非洲摄影艺术在过去十年内迅速崛起，而这些作品在中国的再现本质上就是一场充满跨文化张力的翻译实践。本次展览的标题“非凡现实主义”就以一语双关的手法巧妙地将“非洲”的“非”这一地理指涉融入了“非凡”这一价值评断之中。于是，“非”不再是“是非”对立的二元论断，在此处对应着英文的前缀“extra-”，“非凡”也就对应着“extra-ordinary”，意指超乎日常的可能性。就像本次展览的策展人埃考·埃顺（Ekow Eshun）在开展活动上说的，参展的艺术家们以十六种不同的方法去挖掘“日常”中的“超常”并质问“非洲”的文化意义。他们的视觉作品结合了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与超现实的艺术手法，力图展现刻板印象之外的，缤纷灿烂的非洲。

《非凡现实主义》策展人导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而展览的英文标题“Marvellous Realism”引自尼日利亚评论家科尔·奥莫托秀（Kole Omotoso）1979年发表的著作《非洲小说的形式》（The Form of the African Novel）。“Marvellous”的词根“Marvel”意为奇迹，也可用作动词来表示惊异，比起拉美文学的“magical realism（魔幻现实主义）”又多了一种令人兴奋的感性能量。科尔用它来描述现当代非洲文学的一种杂糅状态：既有传统口头故事的传奇色彩，也有殖民历史留下的现实主义反思，更有全球化时代对地球环境和人类整体未来的关怀。这些不同的文化面向，在此次参展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非洲艺术家对文化“祛殖民”的

核心诉求

根据艺术家意图探讨的议题的不同，本次参展的作品也可被分为“性别”、“种族”和“物质性”三大类。和展览的三大板块“神话”、“流动”、“记忆”一样，观众其实可以在许多作品中看到这些不同议题的缠绕交织。但无论以哪种角度给这些作品归类，都必须建立在充分理解《非凡现实主义》的策展要义的基础上，那就是其文化“祛殖民（decolonization）”的政治诉求。正如南非亚裔理论家阿什拉夫·贾马尔（Ashraf Jamal）在他对本次展览的评论中强调的，《非凡现实主义》是对西方凝视下“非洲苦难（African suffering）”叙事/奇观的积极对抗。

FLUX, 2015??Justin Dingwall

当摄影技术不再是欧美白人的专利，当非洲艺术家将视觉技术融入自己的生活经验之中，人们才能看到刻板印象之外的、多元的非洲形象。

（一）历史纵深与后殖民时尚

虽然本次参展的所有作品都能给人强大的、先验性的视觉冲击力，但其中一些作品包含的历史语境和意图处理的文化政治，需要观众首先了解这些作品背后的历史议题亦或是艺术家本身携带的家族故事，由此他们观看相应作品的方式和感受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比如莫哈乌·莫迪萨肯（Mohau Modisikeng）和玛丽·西班德（Mary Sibande）这两位南非艺术家的作品，就需要观众对南非现代史有一定了解才能充分理解其背后的用意。

从1948年到1994年，当时统治南非的阿非利卡（荷兰白人后裔）民族主义政权奉行白人至上主义，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种族隔离（Apartheid）”政策，将白人与以黑人为主体的“有色人种”群体强行区隔开来，更在50年代之后推行“班图斯坦”政策，强迫大量黑人住民从城市迁往这些被划定为“黑人家园”的偏远地区。南非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地球上最种族主义的国家，而长达四十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给南非社会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集体创伤。这一创伤深深烙印在了此后涌现出来的南非文学和视觉作品之中。

《非凡现实主义》展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莫哈乌·莫迪萨肯的《变形》（Metamorphosis）这一组自拍作品就以极其抽象的方式展现了南非社会的历史变迁。相片漆黑的背景色和艺术家本人赤裸黝黑的皮肤在白色粉末动态坠落的过程中形成某种种族化的泛指。从被动侧身接受白色固体的“洗礼”到主动凝视观众并从口中喷出雾化了的白烟，《变形》中的莫哈乌已然成为后殖民时代南非人精神能动性的一种国族寓言。

I Have Not, I Have, 2010??Mary Sibande

类似地，玛丽·西班德三件作品也可放在“后殖民时尚”的脉络中理解。在“种族隔离”时期，大量城市黑人女性从事“女佣”这一职业。来自“黑人区”的她们需要每日早出晚归，因为大部分白人雇主不允许她们住在“白人区”。即使是给少部分混居于白人区之外的白人或者亚裔打工，黑人女佣的居住空间也在家庭内部被隔离开来，需要去屋外大院的角落里上厕所。在玛丽的作品中，这种历史权力关系被反转。我们看到的是身着鲜艳维多利亚服装的黑人女佣以陶醉又略带傲气的神情站在中心位，无论是她们手上的权杖、花朵还是围绕她们周围的跳舞的精灵，都成为她们活力的点缀。

《非凡现实主义》展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除了上述两位南非艺术家之外，塔尼娅·彼得森（Thania Peterson）通过自拍作品《我是皇室》以马来“皇室”时尚探索另类非洲后殖民姿态的野心，阿雅娜·杰克逊（Ayana Jackson）的作品对二十世纪初美国原住民和黑人在墨西哥革命中的合作的另类呈现、阿东·阿特姆（Atong Atem）的影片《班克西亚》（Banksia）对18世纪非洲人迁徙澳洲的历史追溯、勒博亨·坎耶（Lebohang Kganye）的动画《记忆中的阴霾》（Shadows of Re-Memory）对南非剧作家阿瑟尔·富加德（Athol Fugard）的致敬，都在鼓励观众多了解不同地区的黑人文化史以丰富我们对“非洲”的理解。

（二）符号纷呈与身份操演

除却上述这些作品包含的历史意识，本次参展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极富当代性。艺术家们通过将大众熟悉的非洲符号进行不同程度的拼贴和陌生化处理，来打破人们对不同非洲社群的刻板印象。观众通过观察这些作品的拍摄对象、色彩、打光、背景堆叠等元素就可以感受到非洲艺术家们“非凡”的想象力。

Musclemen Series，2012??Leonce Agbodjelou

莱昂斯·阿波德鲁（Leonce Agbodjelou）的《肌肉男性系列》（Musclemen Series）和米查·赛拉夫（Micha Serraf）的四件摄影作品都聚焦非洲黑人男性，并以色彩层次丰富的物件和背景环境来塑造人物刚柔并济的美和脆弱感。这种充满坎普/敢曝（Camp）意味的性别操演撼动了观众对非洲黑人男性气质的一般想象。

Aisha’s Story 1, 2016??Mai?mouna Guerresi

相似地，马伊穆纳·盖雷西（Ma?mouna Guerresi）的《艾莎的故事系列》（Aisha’s Story Series）和哈桑·哈查吉（Hassan Hajjaj）的影片《一个手绘师女孩的一天》（Day in the Life of a Henna Girl）一同向观众展现了别样的非洲穆斯林女性形象。她们五彩缤纷，可以泰然悬浮也可以自在地穿行于熙熙攘攘的城市。她们的目光可以坚定地望向前方也可以直接投向摄影机，投向充满无限可能的观众群体这里。

《非凡现实主义》展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非凡现实主义》中将这种极富性别意识的身份操演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当属米查·赛拉夫（Ruby Okoro）和阿东·阿特姆（Atong Atem）两位艺术家。他们作品中的非洲人已不再被“黑”定义，无论是斑斓的灯光还是绚烂的彩妆都洋溢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酷儿性（queerness）。这些非洲人像是来自天堂的幽灵，又像是来自地狱的天神，无论是背对观众、余光侧目还是直视镜头，都透露着一种不屑的松弛感。其中阿东的《红尘粘在你身上》（Red Dust Sticks to You）更是在其中文译名中获得了一层英西方语境中原本没有的世俗性。

Ntozakhe II, Parktown, 2016??Zanele Muholi

除了性别意识之外，许多艺术家也着力挖掘非洲社会在“身体”和“物质”层面的非凡性。比如贾斯汀·丁沃尔（Justin Dingwall）的《白化》（ALBUS）系列的“白”就和扎内勒·穆霍利（Zanele Muholi）的《呼唤黑暗母狮》（Hail the Dark Lioness）系列的“黑”形成一组有趣的对照。这些作品特意凸显了人物的肤色，以不同的陪衬物件来颠覆大众对黑人身体的审美偏好。

Cuba Macho Nne, 2016??Cyrus Kabiru

类似地，贾斯汀·丁沃尔的《改航系列》（Rerouted Series）和赛勒斯·卡比鲁（Cyrus Kabiru）的作品都展现了一种极具全球南方特质的赛博朋克风，废旧铁皮制成的各色饰品赋予了佩戴它们的非洲人源自生活却不必务实的精神能量。

（三）非洲图景与中国联想

虽然历史背景与文化符号不可避免地影响着观众对艺术作品的理解，但与文字作品相比，视觉艺术往往能给人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牵动起诸多意想不到的联想。这种激发联想的潜能本身也是高度语境化或极其个人的。中国观众在上海观看这些作品想到的人、事、物必然跟西方观众在其他地方观看所产生的联想是不一样的。这些非洲图景所能激发出来的中国联想，也是作为中非文化交流新实践的《非凡现实主义》的重要贡献之一。

《非凡现实主义》展览现场，2024??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

在联想型的作品中，大卫·乌佐胡库（David Uzochukwu）的《沉浸在我的魔力中》（Drown in My Magic）系列带来强烈的视觉震撼，让人同时想到创世的女娲和水漫金山的青白二蛇。但与这些中国传统神话和民间传奇中刻画的柔美女子形象不同，作品中的主角蛟人是一位神情严肃、散着白发脏辫的黑人老者，他身上的粉色衬衣又透露着一种都市精英的气质。当这些日常又超常的元素被杂糅在一起，中国观众便可以在这一系列联想中去体认非洲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差异和共鸣。

谈到中非交流，本次展览中唯一一件与当代中非关系直接相关的作品就是迈克尔·麦克加利（Michael MacGarry）的短片《抱歉，我要消失了》（Excuse Me, While I Disappear）。这部摄于2015年的短片取景于中国开发商在安哥拉首都卢安达外围的基兰巴奎亚西市（Quilamba Quiaxi）建造的一个巨型住宅区。

Excuse Me, While I Disappear, video, 19mins10, 2015??Michael MacGarry

片中主人公似乎被笼罩在一种被常态化了的自我重复之中，而隐匿在日常之中的反常行为提供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间。短片极富魔幻意味的结尾将这种空间超现实化，并以此反思中非之间愈发紧密的政经合作对个体人民的意义和影响。

就其核心诉求来说，《非凡现实主义》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跨文化翻译实践。它向中国观众展现了当代非洲视觉艺术在文化“祛殖民”进程中做的积极努力，让我们看到了非洲艺术家的多元创造力和非洲人形塑他人观看非洲方式的能动性。在Fotografiska的展厅中，非洲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消极的、亟待被拯救的客体，而是一个有魄力再现自身社会文化、有胆量直面阴暗历史和不可知未来、有能力挪用西方文化资源为我所用的能动他者。

Ubuntu, 2014 ??Justin Dingwall

当然，摈弃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并不代表亚非文化交流可以完全无视西方的存在。在亚非民间交往已经日益普遍的当下，西方的影响依然以历史化、体制化、意识形态化的方式游亘在全球南方的文化场域之中。就如Fotografiska源自瑞典，策展人埃考·埃顺来自英国，参展的许多艺术家也与欧美艺术市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西方的幽灵既是不可否认的历史遗产（就像欧洲语言在非洲大陆的主导地位），也可以是为南南交流创造便利条件的一种机能。《非凡现实主义》在上海告诉我们，能动的非洲和反思的亚洲将与西方的幽灵一起形塑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乌班图（Ubuntu），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跨文化人类新社群。

关于展览

《非凡现实主义》

开创性当代非洲影像艺术展《非凡现实主义》是亚洲首次也是规模最大的非洲摄影展。《非凡现实主义》聚焦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采取跨国视角，展出知名与新兴艺术家的摄影和影像作品。通过这些作品，艺术家设想了当代非洲文化特征作为一种持续可能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神话、记忆和运动交织成一幅丰富多彩的想象艺术画卷。

展览正于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展出，旨在提高观众对于非洲丰富多样的当代艺术和文化这方面的了解和认知。尽管中非之间有着悠久的经济和政治往来和良好关系，但中国公众仍对非洲的这些方面较为陌生。参展艺术家的作品将非洲描绘为一种天然包容世界的状态,这与哲学家阿奇勒·姆本贝对非洲大陆的描述相似，即“一个由重叠的血统、多种的交集应运而生形成的运动躯体”。

关于 Fotografiska

来自瑞典斯德哥尔摩的Fotografiska，是当代影像、艺术和文化生活的国际性地标，始终致力于向公众呈现全球顶尖的影像作品、重新定义当代影像艺术新体验，同时也关注来自中国本土和亚洲地区的影像艺术创作者，旨在塑造充满活力、创新与包容的国际性文化艺术社区。

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提供精心策划的展览、活动、音乐派对、沙龙主题讲座等一系列文化活动，以提升中国本土艺术家的国际知名度，在全球舞台上展现其才华。冰淇淋店、咖啡馆、露天酒吧和餐厅等生活消费场所也遍布展馆内的四层楼空间。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日常将开放至深夜11点，观众可以更灵活安排时间探索和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