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冰 _《苹果(自由)》_ 2024 _ 布面油画 _ 200 x 150 cm
苹果园
2020.03
许多年前,在我出生的村庄东北方向的山湾里,有一片地形错乱起伏如迷宫的苹果园,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里的苹果树就已经老了。之后,村庄西部的人又在靠近南边河沟附近的山湾里,确认了一块更加理想的山坡,重新栽树,创建了一座新的苹果园,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伴随的,正是这片苹果园。
那时候我们除了种庄稼就种苹果树,甚至连自家庭院里都会栽种各种果树,有梨有杏,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苹果。庭院里的苹果树,像是苹果园的一个延伸,它们的生长状况,时刻提供着苹果园的消息,你可以随时去近距离观察它,触摸它,以此推测和掌握苹果园的近况。
苹果园地处一条小溪北边的山坡上,由于东西两侧以及北部高处各有几段高高的黄土断崖,因而形成一个天然的环护,阳光充沛,避风保暖。这里聚集着村庄西部几十户人家的果园,有几千棵苹果树。几千棵苹果树密密匝匝铺满整个山坡,树枝交错着树枝,生长在一层层的梯田上,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蛛网一般的小径编织成错综复杂的结构。小径很窄,只能容一人挑担行走,更多的空间,都被横着伸展的树枝占去,结成枝叶的穹顶。小径在里面穿来绕去,忽明忽暗,人跟着出没,几个回闪,就准确地转到了自家的果树跟前。
苹果树是要精心照顾的物种,稍有疏荒,就会出状况,或者生虫,或者得病。所以四季都有不同的工作要做,要是跟不上节奏,就会耽误,除非你放弃它。但到了秋季,看到邻家的果树结出的苹果又大又红,自己家的稀稀疏疏,干涩枯小,也会脸红羞愧。于是人们都非常熟悉自家的每一棵苹果树,对每一棵树的健康状况和脾性都了然于心。经常会碰见有人盯着一棵树看,看很久,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大地解冻,枝头的芽孢快要努出来的时候,就是施肥的季节,人爬进树窠,刨开树根周围的土,把一担一担的水和肥料灌下去,再把坑埋上,这个过程伸不直腰,所以格外辛苦,而且需要在短短几天之内做完,否则就晚了。很快到了农历三月,春暖花要开,是苹果园苏醒的时候。嫩绿的树叶抽展,猩红的花苞绽开,里面是粉白的花瓣,在花瓣的背沿上,有淡淡的几抹血丝,鹅黄色的花蕊起身站立,微微颤抖。一切都是初生的轻盈娇弱,不敢触碰,这就是为什么要在花开之前完成施肥的原因。日月交替,树叶继续舒展,花朵努力盛放,猩红褪尽,只剩清素的白。几千棵树一齐开花,香气馥郁芬芳,弥漫整个山坡,又随风传到远方,引来了无数蜜蜂穿梭其间,采蜜授粉。阳光逐渐温暖,春风柔和,浓郁的花香夹杂着一丝丝土地的清凉,吸入肺腑,使人微笑。苹果的花期大约有十几天,这十几天里,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在果园里流连不归,瞧瞧这棵,看看那棵,把过于拥挤的花朵忍心匀掉一些,尽量使每一朵花都能有充分的空间生长,如果顺利,每一朵花都将会成为一个完美的苹果。两场春雨过后,果园里湿漉漉的,树叶又长大了许多,花瓣开始飘零,微风吹来,一阵阵落英纷纷,树窠里,小路上,洒满了圆圆的白色花瓣。等到花瓣落尽,才发现枝叶里早已立起了一枚一枚青豆大小的果实,毛茸茸的,有一根长长的把儿,昂首挺立,一幅得意好强的神态。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果实迅速生长,树叶逐渐定形,零落的花瓣也入了泥土,没了踪迹。树窠里偷偷长出草来,草容易招虫,会危害娇嫩的果实,所以要时刻锄草,忙忙活活,就到了夏季。夏季溽热,最易生发虫病和菌害,有几场农药要定时打上,不然苹果的表面会留下斑痕,甚至萎缩。这个季节,是农田里的庄稼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人们整日忙碌在田野的其它各处,分给果园的精力就少了,但也要隔三岔五的抽时间来察看一遍,以防突如其来的病害。高温天气让苹果肆意的快速生长,几天不见就变了个样,越来越有型,已经到小孩的拳头一样大小了,而且已经开始上色。烈日下,深绿色的树叶丛中一颗颗红绿相间的苹果闪闪发光,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一点点温热,又有一丝丝清凉,似乎有一根细细的神经从苹果的核心通向枝干,并顺着树根连接到大地深处。每到那个阶段,我都会开始留意,预判哪棵树今年会大丰收,哪几个苹果有可能会长成今年最大最好的苹果,于是格外关心,每次进入果园,都会找到它,用手心去轻握一下,感受它近来的变化。漫长的高原夏日,苹果们忍受着似火骄阳的暴晒,日复一日,默默生长,憋着将要成熟的劲儿,满脸通红。一切都是如火如荼,却又是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果园里,这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整天在四处游荡,那就一定是“看园人”。每当果树挂果的时候,人们就会请一个人来替大家看守果园,以防有人来偷摘苹果。苹果在那个年代并不平常,方圆几十里内只有个别村庄有苹果园,难免会有外村人翻山越岭趁夜来偷,本村也有人会顺手牵羊,尤其是小孩,早在花刚落时就开始打苹果的主意了。苹果珍贵,它是那时仅有的一项经济收入,所以家家都看得很紧,但又实在无法腾出人手和时间去守护,好在几十户人家的果树相连,形成了一个大园子,反倒方便统一看守,于是就有了“看园人”的角色。每家拿出一定的粮食和钱,凑在一起,算是给看园人的报酬,再在果园高处的断崖边,找一处能俯瞰整个果园的位置,盖一间黄泥小屋,取名“安房”,再盘起一面土炕,砌一个小火炉,供看园人居住,看园人要在整个苹果成熟季都守在果园里,日夜不能离开。看园人的工作需要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不受家庭和庄稼的羁绊,且能受得住孤独的人来担任,所以往往就会有独居者把这份活儿领了去。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要在“安房”里吃住,日夜守护着果园。在夜晚,如果看到苹果园里有手电光束游走晃动,那就是看园人在夜巡。
随着麦子收割入库,再把田地翻耕一遍,让它休息培墒时,大庄稼就算忙得差不多了。那时蟋蟀整日鸣叫,夜露加重,而且沁凉,就是秋天已经不远。太阳依然酷烈,但它的运行也明显渐行渐远,影子变长,风中已经少了水气,干爽宜人,种种迹象显示季节在悄然更替,秋天就要来了。如果有人在这个季节的某个黎明走进苹果园,将会看到世间不易看到的动人景象,太阳还未出来,晨曦刚刚微现,鸟儿还没有开始鸣叫,万籁俱寂,苹果园里悬浮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雾气,将所有的苹果树笼罩其中,贴近去看,树叶和苹果的表面布满了一层细密的露珠,轻轻触摸,指尖冰凉。被打湿的绿色和红色,有着区别于平常干燥时的深刻,显露出某种罕见的圣洁。轻轻拨开枝叶从树的空隙间走过,只听见露珠滴落泥土的声响,雾气迷蒙,如入仙境。万物沉浸在无比的祥和宁谧里,人会不由自主的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什么。清晨的苹果园弥散着的美与善,以及神性,幕布将要掀起前的庄重,令人心颤。不多时,光线亮了起来,鸟儿醒了,叫了一声,两声,三声,远远近近,逐渐叫成一片。在满园的鸟鸣声中,太阳终于挣脱山梁,喷薄而出,光芒万丈,乳白色的雾气愈加浓重,而且开始蒸腾,弥漫,流动,逐渐上升,再慢慢消散,浴后的红苹果和绿树叶清晰显现,湿淋淋的,晶莹剔透。阳光夹带着热量一束束穿过枝叶,在潮湿的地面洒下斑驳的影子。等晒干所有的露珠,又是全新的一天开始了。如此昼夜交替,冷热循环一月有余。那时苹果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个头再无明显的变化,而在苹果的内部,正在秘密酝酿一场重要的转变,其重要性,不亚于觉醒。那是由酸涩到甘甜的转变,它们终将会成长为一个个真正的果实,一个个尊贵的礼物,呈现在人类的面前。
转眼就到了农历八月,人们忙完其他活计,终于能腾出手了,就陆续来到果园。满园子的苹果清香远远就闻到了。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围着果树转来转去,仔细检查苹果的长势。经过了漫长夏日的暴晒,又有了入秋以来的降温冷却,苹果里的糖分和水分都已达到了最佳的饱和值,高原秋日的紫外线,让苹果的红色更加通透沉稳——它们已经彻底成熟了。摘下一颗在手里掂掂,咬上一口,汁液四溅,清脆,香甜,“嗯,嗯,就是这几天了。”人们念叨着,互相品评交流一番,就各自回家去做准备。家里所有的箩筐都要腾空,院子打扫干净,铺上新打的麦草,只等看园人的一声吆喝了。果然,在接下来某个清晨的早饭时间,看园人出现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选了一个高处,面对村庄站定,抻着脖子拖着长音高喊:“下苹果喽……”,他一遍遍吆喝,确保每户人家都能听到。吆喝声通知大家苹果熟了,可以摘了,并要求大家在五天之内摘完,五天之后,他就卸下责任,再不管了,他要回自己的家去了。其实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此时一齐涌向果园,全家男女无论老少,全都背着箩筐挑着担子,有人手不够的,也已经提前约好了别村的亲戚来帮忙,这是亲戚最乐意帮的忙了,还有什么忙是比帮摘苹果更开心的吗?苹果园里很快撒满了人,处处欢声笑语。大人们钻进树下,挤进树身,或者踩上梯子,把一个个苹果摘下来,在空地上堆成小堆,再往萝筐里铺上旧衣棉布,把苹果一个个放进去。孩子们也格外受到器重,因为能像猴子一样爬上最高的树梢,摘下那些大人们难以够到的果实。箩筐装满了就赶紧挑回家,一时间果园里尽是挑担的人,在迷宫般的园间小路上来回穿梭。在连接村庄与苹果园的小路上,人来人往,错担而过时,都会相互祝贺夸赞,途中稍歇时,忍不住又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最红的苹果,夸张地咬上一口,边走边吃。挑到家时,再一个一个从箩筐里取出,小心翼翼的放在铺好的麦草上,排码整齐,也不用休息,又赶紧折回果园。这几天,苹果园像是在过一个古老而隆重的节日,所有的人都变得友善和气,像在承接一份无以言表的馈赠,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发自内心的笑,没有了忧伤和拘束。如此连续忙碌几天,也不觉得累,甚至有些亢奋。看园人留的五天时间很准确,苹果刚好摘完,全部挑回家中放好,盖上苫布,等候外地来的苹果商人上门给价,再给没有苹果树的亲戚好友装上一袋袋,作为礼物,远远送去。在夜晚,人们各自站在自家院里,看着一院子堆成小山的红彤彤的苹果,心潮起伏,有人会精心挑选几个最大最红,果形最端正的苹果收藏起来,过节令时,拿出来供奉给祖先。也有个别有趣的人,在采摘时就看好了几枝成串的苹果,整枝折下,去掉树叶,只保留苹果,小心悬挂在堂屋显眼处,像一串红灯笼,说不尽的喜庆。果园里暂时无事,不用再来。第六日以后果然开始落霜,早晚已经很冷了,看园人走遍果园的每一处角落,做最后的巡视,确认任务最终完成,便收拾铺盖炊具,下山回家去了。当最后一个心有不甘的人来园子里寻觅一圈,摘走别人家树上几个位置隐蔽以致没能发现的苹果之后,整个苹果园再无一点红色,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变得空空荡荡,像是曲终人散,一场繁华盛事突然落幕。偶有飞来的乌鸦落在枝头,惊讶地叫上几声,弹开掠走。这几日树叶枯黄的很快,秋风一起,普扑簌簌零落许多。从此,苹果园里声息皆无,开始落入漫长的萧索和寂寞里。
等到果园里再有人偶尔出现时,就是来修剪枯枝,整理树型,扫除落叶,那已是隆冬时节的事了。
苹果树能够结果实的寿命并不长,二十年左右,就渐渐没了气力,结出的果实开始变小,缺少水分,树干的皮开始腐坏,几经疗治,终于还是坏死。死了就得让出空间来,树枝锯掉当作烧柴,主干连根掏出,量材而用。苹果木紧实,有很多用途,可以做板凳,做门槛,我家厨房就有一块苹果木做成的面板,使用了多年。在原来的土地上,重新栽下树苗,三五年后,又可以结出果实。如此,苹果园里的迭代接力一直在延续,苹果树苗的品种也在演变,苹果的味道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曾经有好几年,苹果的价格一落再落,以至于连基本的投入都难持平,没有办法,人们渐渐失去了信心,开始陆续放弃果园,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坚持着,也是聊胜于无罢了,苹果园不可挽回的走向败落荒芜。可是土地不能闲着,人们用了几年的空余时间,终于砍光了所有的苹果树,刨尽树根,重新恢复成田地,种上麦子,土豆和玉米。苹果园彻底消失。那片山坡,和其它的庄稼地再无任何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留下了名字,直至多年后那片山坡彻底荒芜,人们仍旧称呼那里为苹果园。
过了些年苹果价格开始回升,人们各自在别的山坡田地又开始种植苹果树,但规模小了很多,而且零零散散,可有可无,不复以往的盛况。再后来,庄稼也失去种植的意义,如今的田野,大部分都是荒地了。
在苹果园消失了近二十年后,我再次重返那片山坡时,走进的只是它的旧址。那是一个大雪初停的午后。
那年的深秋我回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前后待了一个半月。等母亲病愈,我也计划着返回北京时,天下起了大雪。出不了门,手机网络也断了,整日守在炉火旁发呆,回溯时光,百无聊赖。要是晴天,我定会抽时间去梁峁沟壑里走走,就像许多归乡的游子一样,四处打捞一些回忆来擦拭。
这场雪已经下了四天,多少年都没见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雪,雪片倒不是很大,却纷纷扬扬,没日没夜。等最后几片雪花落下,云层似乎才算卸下了全部的负担,轻轻上升,慢慢化开。连续几天灰沉沉的天色,突然就亮了一些。院子里的雪光透过白布的门帘映照进屋子,就如度过漫漫长夜后的清晨拂晓,让人终于舒了一口气。但纯粹的白色使人昏沉,有那么一阵子,听不到一点声息,安静极了,甚至有点窒息。门帘低垂,没有一丝风,好像宇宙运行的动力莫名消失,整个世界慢下来,慢下来,终于凝止,地球停止了转动。
母亲在炕上睡着了。我突然很想出去在雪地里走走,去看看雪原。便轻声安顿了几句,续好炉火,出门来到外面。雪光耀眼,白晃晃的不分天地,房顶和院子里,都已经是半尺多厚的雪了。我从檐下找到一把铁锹,从院子里开始,在雪地上铲出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径,小径通到院外,又一直通到巷口,待到身上有些发热,感觉筋骨也苏醒了过来,索性顺着巷子继续往前铲,这样就来到了村外。这样的事我小时候也经常做,每逢下雪,我都早早起来,如果不着急上学,我都愿意去扫路,扫着扫着就扫出了巷子,高兴了可以一直扫到村外,村外是一段土崖,从崖边的斜坡路扫下去,再折回崖底,在岔路口不要右转,顺着小路一直往前,曲曲折折,就能扫到一眼泉边。这是我们最重要的泉。山野白雪皑皑,唯独泉眼幽黑深邃。泉水在北坡的土崖底下,泉顶用石头和水泥板砌过,朝南开口,像地下室里打开了一扇通往地面的窗。即使再冷的天气,这眼泉水也不会结冰,还微微冒出白气,探身取水时,能觉察到一丝温暖。当我夹着扫帚往回走时,就能碰上当天第一个来挑水的人,也许碰不到。碰到和碰不到,对我来说是一个独享的秘密游戏。后来有了自来水,那眼泉就弃用了,听说早已坍塌。那天我铲雪到村口时,不再往泉眼的方向去了。在崖边站住,眼前视野开阔,可以眺望东边的山梁,对面南山的长坡,以及远去西方的沟壑毛林,而我们的村庄,就坐落在身后的北山之上。目力所及处,莽莽苍苍,皆是隆起又迂回塌陷起伏的土山丘,除了一道道断崖和深沟,但凡能立住人的地方,曾经都开垦成了田地,种上各种庄稼。无数代农民一直做的事情,就是把荒野变成田野,并努力维持,除了为生计,也为自己作为人的一点尊严。如果有哪一家的田地里长满了草,就说明哪家人荒懒,或者出了变故,反之,则是勤劳的好人家。所以田野始终整洁,辛劳也自不必说,即便如此,也不能保全无忧,在这样的地方,一半要看天意,人所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去劳作而已。当然,这是以往的事了。时代流转,人们获取生存的方式转变,无需也不必再以农业为主了,于是各自寻找其他出路,短短几年,土地对农民千百年来的供养和约束就解除了。现在距离村庄近一点的,相对肥沃一点的土地还有人留恋耕种,远一点且道路辛苦的,大都已经放弃。人一退让,荒凉就欺身而进,野草和灌木重新复苏,像是窥视忍耐已久,压制千年的委屈和愤怒总算获得了复仇的机会,发了疯似的蔓延过来,短短几个春秋,就已让曾经耕种了数百年的良田重回荒野,好多田间小路淹没在乱草丛里,连这片土地的熟人都已经找不到了,只是以前修砌的田埂还残留在那里,成为一道道农业遗址。
那天站在崖边瞭望,我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也是我所站的这个位置,也是一个冬日的午后,身旁抽烟的猎人突然起身放了一枪,同时不知从哪里飞起一只肥大的野鸡,扑啦啦冲向空中,远远地往沟里深处的崖后落去了,那是苹果园的方向。猎人寻找了一个黄昏也没找到猎物,以为并未打中。而两天后,却让我在被雪覆盖的苹果园里捡到,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野鸡。想起苹果园,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去看看,虽然雪厚难行,也明知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通往苹果园的路,是一条曲折悠扬的黄泥小路,多年以来,它都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暗暗发亮,带我一次次走进苹果园。
走下斜坡,小路在崖底分岔,在岔路口顺着西南方向右转下去,又是一面高高的断崖,绕过崖底,一拐,就到了沟里,这是一个三岔沟。在南北两面长坡即将交汇的沟底,楔子一样突兀地嵌进来一座土山,像低头饮水的马,马脊背猛然拱起,一直往东方高处绵延过去,逐渐庞大,再向南北两侧山梁舒展,回环连贯,形成左右两个大山湾,其间沟壑褶皱,又有无数小山湾。拱起的东山与南北两面山坡各自相夹,挤压出东北方向和东南方向两条大沟来,两条大沟里各流出一条小溪,蜿蜿蜒蜒来到崖底下汇合,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Y”字形,汇合后再往西边的深沟里流去,一直流出山湾,去追赶远处川道里那条古老的河流。在“Y”字形小溪的腰部,村民们架起一座小桥,可以通往南坡上的各处田野。南坡繁忙,田地众多,聚集着大部分的庄稼,所以小桥是村里人下地劳作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人和牲口一趟趟去而复返。在厚厚的黄土层之下,东北山湾的沟壑里有几处赭红色的泥崖,使流出的溪水呈现淡淡的赭红色;东南湾的山体里有蓝色的泥,流出的溪水呈灰蓝色,尤其下雨后,或者水被搅浑时,两种颜色更加鲜明。两条小溪都有名字,赭红色的叫大河,足有一尺来宽,蓝色的叫老河,只有一巴掌宽窄。大河的中段离北山上的村庄更近,而且日照相对充足,感觉上温暖阳和一些,人们取水和泥,饮牛饮马或者淘洗一些东西时,大都会来大河,在很多方面,它都与村民们的生活密切关联,甚至有老人临死前会来这里清洗自己。夏日炎炎时,孩童会凑到大河玩水,三五个小孩结伙,挖土把溪水拦住,等上一两个小时,就能聚成一湾小潭,欢呼一声,赤条条扑进水里,趴平了,闭着气把脸埋下去,水勉强能淹过屁股,要想浮起来是不可能的,但也惬意了,手脚并用一阵胡乱扑腾,哗啦哗啦泥水飞溅,爬起来时,一肚皮泥浆顺腿淌下,膝盖已经蹭红了。我曾经在大河边的水潭里发现过极小的鱼,鱼在当地是稀罕的生物,不可能是人为投放的;又曾在山泉的泉眼里发现过灰色的小虾,这是哪里来的?我想象难道是鱼虾的种子蛰伏在土壤里吗,历千万年不死,遇到泉水成潭时,竟然孵化活了?当时没人能解答,这样的疑问有不少,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大河与老河各自顺流而下,在三岔沟汇合后竟然保持着各自的颜色,赭蓝两色并行流过桥底,蜿蜒曲折隐没在西去的毛林沟里,我曾经追踪过几回,想看看两种水色究竟能流多远才会融为一体,但都没有看到,每次刚进毛林沟我就止步了。毛林沟地形错乱,长满杂树乱草,在那些岁月里是村里人默认丢弃死婴的地方,大人们避讳,也是孩子们的阴暗恐怖之地。孩童时代,我至少在三个黎明遇见过从毛林沟出来的大人,脸上挂着泪痕,两手空空,一路上有零星燃烧过的麦草灰烬,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突突直跳,不敢往那沟里多看一眼,更不用说踏足,在大家心里,那里早已就是一块禁地了。
小桥东边,溪水平静处有人用泥土拦住,形成水潭,可以淘野菜,也可以供劳作归来的牛马饮水,潭边总有许多蹄印。在我的印象里,九六年以前,这两条小溪的水量一直很稳定,除非下大雨,平常日子永远不会增减。我出于好奇,曾经寻找过它们的源头,缘溪而上,无非是泥沟土坡,野花乱草,庄稼地,矮树丛,顺着慢慢爬升的地势一路蜿蜒,沿途两侧不时出现杂乱的斜沟,偶尔有溪水流出,不过两三指宽窄。分清楚干流继续前行,约莫半日时光,就上了山湾的深处,跟着溪水绕过几个土丘起伏,就来到一处山坳里,这里地势往往会突然柔和,野草茂盛。溪水的尽头,有一眼野泉,这就是源头了。这里往往是远离村庄,鲜有人来处。泉边四外无人,泉眼却有徒手挖过的痕迹,形成一个脸盆大小的圆潭,不知何人所为。站在源头的坡上望下去,不由惊讶,小溪瘦小而轻盈,并不湍急,但流经的好几处地方形成了很大很深的沟,溪水像锯子一样深深地嵌了进去。在沟的两岸,曾有更古老的人们缘溪水而来,寻找可用的地形,整修山坡,开垦田地,再踩出许多小路,分岔通到每一块田里,种上麦子,土豆,玉米,胡麻等各种适宜生长的粮食。这就是我们村庄的由来。
三岔沟旁边,除了主道,另有三五条羊肠小路,跨过溪水,像纤细的根茎,探向不同方向的褶皱深处。深处有不同的庄稼地,其中一条,贴着老河往里走,就去往苹果园。说不清为何,老河沟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有某种神秘的气息。它离村庄相对较远,上游甚至有些偏僻,溪水的源头,是封闭的山湾,沟壑尤其错综杂乱,即使种上庄稼,也很难拿回来,所以平常很少有人去,有些路径在某个地方就消失了,路径消失的地带,有某种边界的意味,人到那里,多少会有一丝走进荒野的不安。所以偶尔出现在那里的,就只有游魂一样的牧羊人了。老河的南缘紧靠着陡峭的蓝泥高坡,坡上有一片密林,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而北坡舒缓,太阳晒得最久,在南北衔接的河沟里,阳光骤然遇冷,蓝泥反照,弥散出一种特殊的光色,出于某种原理,从三岔沟往老河方向望去,常有一层青蓝冷冽的雾气,让人走进沟里时,心里总有一种郁郁幽幽的气氛。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就有几个关于某某人在午夜的老河边遇见死去的朋友的惊悚传说,说得真实具体,我自己就曾听一位亲历者对我言之凿凿的讲过。尽管如此,老河沟在我心里并没有因此显得过于阴森,甚至数次在夜晚走过老河,或因为劳作晚归,或因为排遣寂寞,那里的月光,有一种极其纯粹的宁静和肃穆,曾经穿透过我的少年。
在老河边的北坡上,就是我们的苹果园。
雪刚停不久,路上没有遇到行人,地上也没有脚印,还是完整的雪野。白雪覆盖了整个河沟,小溪像一条颤抖的黑色裂缝。俯身用铁锹去探,没有结冰,跟多年前一样,还是只有一巴掌宽窄,在雪的缝隙里默默流淌。
我跨过河沟,深一脚浅一脚沿着老河踏雪而上,就看到北边这片光秃秃的山坡,没有一棵树,只有一道道黑褐色的田埂断断续续裸露在雪间,大致保存着原来的结构。对我来说,这些结构如同村庄里的午夜巷道一样,困锁着我深埋岁月的生长记忆,而如白纸一样的雪地上,这些赤裸的结构不可遏制的唤醒了我对苹果园的整体记忆,一棵棵苹果树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重新拼接成一大片苹果园,悬浮在这片山坡上,让我徘徊其中,左顾右盼。
思绪正在游离间,我突然看见了北坡高崖上的小小“安房”,没想到它居然还在,而且似乎有淡淡的青烟冒出,难道有人在那里么?在这死寂苍凉的山谷,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也勾起了我好奇。我决意要去看看,便离开溪边,拄着铁锹,凭着记忆里的路径,顺坡而上,从一处断崖底下绕过,进入以前的苹果园中心。雪地里难以分辨,也好在有铁锹在手,虽然摔了几跤,终究还是离安房越来越近。当我爬到安房附近时,周围亮了一点,太阳出来了,苍白如镜,云层还没有完全化开,阳光并不耀眼。突然不知哪里发出“喀”的一声,像是细细的树枝折断了,我慌忙四顾,却并没看到什么,这时听到有人说话:“你来了呵”,仰头一看,安房门口的崖边站着一个人,荒草遮住了半截身子,正抿着嘴对我笑。我迟疑里片刻,依稀认出了他。他家在村子里头,名叫忽林,比我大好几岁,两家没什么交往,所以不熟,但也不算陌生。我很多年没见过他,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于是招手打招呼,紧几步爬上土崖,来到安房门口。我身上带着烟,给他递过去一根,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却带着笑,一边说着“应该我给你寻呢”,一边接过烟点上,搓搓手,笑着说“稀客啊”。他看上去对我的到来很高兴,热情地邀请我到屋门里烤火。其实我爬坡爬热了,一点都不觉得冷。转身往门里走时,我才发现他的右腿竟然是瘸的,而且瘸的严重,根本站不直。我心里疑惑,但又不好询问,简单看了一下周围,发现安房确实还是以前的安房,只是比我印象中的更矮,应该重新修葺过,墙皮也糊过新泥,屋里一面土炕,有一个小桌,简单几样生活物件收拾的干净整洁,墙角码着一堆柴火,靠近门口砌了一个黄泥炉子,里面正燃着一小团火,火周围烤着三个土豆,炉子的边沿上放着一只茶罐。土豆应该熟了,我已经闻到了香味。一时不知道聊什么,就随口寒暄着坐到火炉边上,他摸出半把茶叶,放进茶罐里,舀上水,煨到火心边,让它煮着。我还真有点饿了,拣出一个熟透的土豆,皮已经焦黄了,正是好时候,于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两只手倒换着剥开土豆皮,粉白的瓤子里一下冒出热气。他也拨出一个土豆,不急不忙的吃起来,眼睛盯着吱吱冒泡的茶罐,大家都有些拘束。我离开家乡二十年了,虽然中间经常回来,但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对村里这些年的人事变化已经很不了解。对他更不熟悉,如果不是这次碰见,我几乎早已想不起这个人来,能想起的,还是他少年学生时的样子,他应该是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少有的念到高中的人。我家住在村西头的崖边,村里头的少年要去镇子上念中学,必须要从我家门口崖下的泉边小路经过,我还是小孩时,经常看到他们早出晚归。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他的腿,尤其他为何会在远离村子的荒弃的安房里独自生活,几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怕不小心碰到别人的痛处。只好瞅着炉火,聊起这场雪。反倒是他问了我很多上大学以及在北京工作的事,我都认真回答着。茶已经喝了两罐了,煮的茶酽,苦涩,喝不惯,但也明显提神,话就渐渐多起来。他说起当年我考上大学时,他正在兰州,听到消息时十分羡慕,也后悔自己当初没再多下点狠功夫。他似乎怕冷,一边聊天,一边往火上加柴,好像生怕火灭了,新柴一时燃不起来,反倒引起一屋子的烟。其间又说起安房,得知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年,刚来时安房已经快塌了,他用了一个月时间重新修补了一遍,屋后土崖上有以前人们挖的窑洞,早就掉满了土,他也给清理出来,存放些粮食,还在旁边开出一小片地,力所能及种一些农作物,够自己吃的就行,再多了他也干不动。三两个月里会去镇子上赶一次集,买点油盐烟茶,好在以前在兰州时多少攒了点钱,一个人生活,也没多少花销处,这些年来,也算过得自由。
说话间天色向晚,太阳像一块白冰,正在西边远处的薄暮里缓缓消融,雪野青白,冷气从沟里爬上来,不由得浑身打个激灵,我把身上剩的半包烟留给他,打算起身告辞回家。他朝门外的坡下望了一眼,突然满脸神秘地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平时我这里也没有人来,我也不想对谁讲,讲了他们不会信,反而会嘲笑我。我看他说得认真,就点点头,重新坐下。他有点紧张,又看看门外,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怕是要死了,我碰到一件奇事......。他接下来讲的事,我听得目瞪口呆,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凝固的气氛和浑身的冰冷。他问我这里曾经是苹果园你还记得吗,我说当然记得,他又说你今天是从西边的崖底下进来的对吗?我说是。他说苹果园东边的沟边上也有一处断崖,崖下的苹果树曾经是某某人家的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他看我全都能对上,这才继续说下去,他说东边断崖下现在是一片荒地,没有苹果树,也没种庄稼,长满了能淹过人的蒿柴,稀稀拉拉有一大片,秋冬季节,他经常会隔个十天八天的去那里割些干枯的蒿柴,一次割上两捆背回来,他用这个来烧炕。就在四天前的黎明,他早醒睡不着,就又去了那里割蒿,天阴的很厉害,那个时辰要是在晴天,太阳都快出来了,但那天天色很沉重,看什么都是灰楚楚的,没有一点风,连呼吸都觉得憋闷。这种天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是要酝酿着一场大雪的样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就是迟迟落不下来。他跟往常一样正埋头割蒿,突然听到前面蒿丛后面有奇怪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声音,就停住镰刀,侧耳细听,有一种非常沉闷但却让人心惊胆颤的喘息声,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似的,接着又闻到一股股难闻的气味,他很诧异,慢慢隔着蒿丛探头看出去,前面离他十几丈的空地上,黑乎乎一大堆东西在动弹,是个活物,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但不知是受了伤还是什么原因,就是站不起来,发出咕隆咕隆的低吼声。他完全呆住了,半蹲在蒿柴丛里一动不能动,定定地瞅着,也不敢跑。天色昏蒙,看不太清楚,那怪物爬在地上就有两间房子大小,披着说不清什么颜色的长毛在那里挪动,反复挣扎了几次后,刚站起来,又跌坐下去,我的天!一头巨大的动物,少说也得两丈来高,像一个大草垛子,浑身的长毛结成疙瘩拖在地上,四条巨腿好像很无力,要迈步往前走,却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两只巨大的耳朵不停地扇动,突然脑袋高高抬了起来,左右一甩,一阵泥土抖落的声音,有几块甚至砸落在他身旁的蒿丛里,紧跟着仰天长鸣,巨大而沉闷的吼声震得地面抖动,一股热烘烘的浓重的及其难闻的恶臭差点让他闭过气去,他吓得爬在地上,双手紧捂耳朵,脸上都蹭满了泥。吼叫声持续了很长一阵才歇,他再次鼓起勇气偷偷看去,那动物已经彻底站起来了,脑袋上拖着一条一丈来长的鼻子,一动一动地在试探什么,两根灰色的长木头一样的东西从巨大的头上伸出来,弯弯地举在空中。“猛犸象!”,他心里惊叫一声,使劲揉揉眼睛,没错,他上学时在书本里见过图片,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东西不是早在几百万年前就灭绝了么?正在他迷惑恐惧的时候,突然听到“啪啦啪啦”的扑打声响成一片,赶紧探头去看,这一幕,忽林说他当时浑身都冰凉了。只见数百上千只秃鹫一样的巨大怪鸟不知何时出现,正团团围住那头猛犸象,黑压压上下翻飞扑腾,那些匕首一样的尖嘴朝着猛犸象疯狂叼啄,利爪嵌进皮肉,把皮毛撕成碎块,样子凶残恐怖极了,猛犸象也拼命摔打吼叫,声音震耳欲聋,但动作却沉重迟钝,几百只怪鸟扑扇着巨翅,像有深仇大恨一样,死死缠住猛犸象,把它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它有一点逃脱的可能,还有无数只怪鸟一时找不到缝隙,扑啦啦围住猛犸象一圈圈乱飞,围了好几层,形成一团黑色的漩涡,寻找下嘴的机会,有几只甚至从忽林的头顶掠过,他以为死定了,但那些怪鸟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并没有攻击他。随着猛犸象左右挣扎和突撞,黑影里腾起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片刻工夫,其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猛犸象不动了,也没有了呻吟,只剩无数翅膀扇动以及听不清是什么的声音持续不断。渐渐怪鸟围的松了一些,但并不散开,盘旋的黑影缝隙之中,隐约能看见猛犸象只剩巨大的骨架还在站着,血红色的骨骼。秃鹫们并不松懈,还在贪婪凶狠地撕扯和叨啄,生怕猛犸象会再次复活一般。过了很久,随着一阵“咔擦”“咔擦”的巨响,象骨终于轰然倒地,骨头散落开来,摊了一大片,所有的怪鸟全部扑了上去,那些在空中盘旋的,也像一块块巨石一样砸向地面,一起疯狂抢夺,时间不大,地面上吃的干干净净,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了,甚至连血迹都不见一滴,只剩下空中弥漫的血腥气久久不散。突然,满地的怪鸟像得到了什么神秘指令,全部从那块地里快速撤出,不是飞,而是快跑,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有序,黑压压连成一条长队,贴着地面一直跑到沟底,跨过老河,飞奔上对面南坡,穿过林子,一直到半山的一处平台上才集体起飞,像一团乌云掠过南山,消失在梁后了。他说他当时意识模糊了,不知在蒿丛里爬了多久,浑身冰冷僵硬,跟死了一样,望着怪鸟群远去,脑子竟然冒出“青海”两字,他本人从没去过青海,然后出现一句话:“青海下来的秃鹫在苹果园截杀了要复活的远古猛犸象”。好像有人把嘴凑到他耳朵跟前,说给他一个刺耳的秘密一样,声音细微却字字清楚,像半截细铁丝捅进了脑子,撞上脑仁又弯成环状,一遍遍重复,让他的头疼得厉害。约莫快中午时,他才感觉到腿脚能动了,慢慢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衣服上已经有了很多冰碴子,蒿柴自然再无力割了,他找到镰刀和绳子,顺着山坡一瘸一拐往上走,天上的云压得更低更黑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快到安房时,暴雪终于落下,满世界崩溃了一样,纷纷扬扬,无天无地,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摁住了他,就像摁住一只蚂蚁,坚持到进屋就一头倒在了炕上。这几天都昏昏沉沉的,今天才感觉身上轻松了点,看看雪也停了,就出来晒晒太阳,没想到你来了。
“你信吗?”他疲惫又冷漠的看着我说,脸上的惊恐还没散去。我震惊极了,嗓子眼发紧,半天不知如何回答,他点点头,说你不信也好。他说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像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个噩梦。
我重新给他点了支烟,言不由衷地宽慰他,提醒他沟里瘴气重,容易出现幻觉,以后早晚时分还是尽量少去。又没话找话的闲聊了几句,说一些世界各地的奇闻给他听,来表明各种看似怪诞的事后面都会有一个合理的逻辑在。天已擦黑,暮色更加浓重,雪野里笼罩着青光,是晴夜的象征。我必须得走了,就匆匆作别,拄着铁锹离开了安房,沿着上来时的脚印,一路下坡。想着他刚才说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就像快速离开。到果园中间时,我心里一动,没有顺来时的脚印回去,决意左拐,向苹果园东边的崖下方向走去。有几处路径和田埂被雪掩平了,很难分辨,我踩空了好几次,总算来到那段崖下,我知道那边也能绕到沟里,只要走到老河边,路就简单一些了。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但月亮已经出来了,视野甚至更清晰了一些。我跳下几层田埂,终于到了那段崖下,果然有一大片蒿柴,得有一人多高,被雪压得东倒西歪的,绕过蒿丛,眼前有一片开阔地,我赫然发现其中有半亩地大小的一块地方,竟然一点雪都没有,不像是人为扫出来的,当然也不可能有人来扫,这块地方的地面温度显然要更高,雪还没落地就被融化了,裸露着潮湿的深色泥土。我慢慢走近,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脚印,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我望了一眼安房的方向,远远的有一点微弱的亮光,突然身上一阵发冷,匆忙跳下田埂,越走越快,一直下到了沟底老河边,干脆胡乱跑了起来。月光照到沟里,凛冽如蓝水银。南坡的树林黑越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背对着月亮,屏住呼吸,盯着前面雪地上自己长长的影子快速奔跑,在厚厚的积雪上竟然如履平地。直到过了三岔沟,拐过一个弯,上了村边的小路,我还是心跳不已。回头望一眼,苹果园已经看不到了,断崖矗立,古老真实,茫茫老河沟昏暝幽深,笼罩在月与雪的霭霭光辉里,有一种从来如此的肃穆,寂静而苍凉。
晚上我向母亲提起忽林,但没有说太多,只是说我遇见了他,因为太过离奇,我自己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不知道如何看待他说的事情。母亲见我问起,就随口说了几句关于忽林的事,但也不太具体。只说忽林前些年变得有点怪,几乎不跟村里人来往,跟他家人也不好,几年前就独自住到苹果园里去了,再也没回过家,也很少有人见他下山过,那地方古的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我再多问一些问题,母亲也就说不上来了。但得知我去了苹果园,她有点不放心,说近些年村里人口大量外移,好多熟悉的地方都荒了,莫名地阴森起来,有人甚至在自家门口迷了路,古怪的很。
回北京后我自己琐事比较多,工作也忙,就很少回老家去。一年多后,有一次和母亲通电话,像往常一样聊了一些家常之后,母亲突然问,你以前提起过的村里头的忽林,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啊,母亲说那个忽林死了。我心里一沉,问她一些细节,说是前些天有个放羊的人去安房躲雨,无意中发现的,苹果园那边早就没人去了,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不知多长时间了,门框上都有了蜘蛛网,人在炕上半卧着,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好在天气冷,尸体没怎么坏。放羊的回村喊来了忽林的家人,才一起凑近去看,鼻子和耳朵都被老鼠啃掉了,炕上到处都是老鼠屎。家人草草收殓了一下,也没给抬下山,就在苹果园里挖了个坟埋了。那安房里有一些他用过的东西,他兄弟烦躁,就连安房一把火给烧了。我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只是静静地听着,好久说不出话来。
那片苹果园,以及苹果园里的春夏秋冬,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越是努力回忆,越是模糊得快,一些细节开始褪色,消融,变得越来越不具体,终于像一堆旷野里熄灭的篝火,在某个没有月亮的黑夜被大风吹散,就像不曾温暖过人一样。
苹果几经兴衰,始终牵动人心。这几年流行在网络上卖苹果,物流也更加便捷,一些人看到了机会,于是重新修整土地来种植苹果树,而原来的苹果园旧址,由于道路不便,一直荒芜着。每到深秋,我都会收到两箱老家亲友寄来的苹果,那特有的形状颜色和滋味,像信使,一瞬间就把我拉回最初被打动的时刻,似乎提醒我苹果园一直都在。我把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苹果摆满桌案,手法还是一如既往的郑重,心存感激。

闫冰1980年生于甘肃天水,200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现生活和工作于北京。闫冰近期个展举办于上海星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北京泰康空间、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等地。他的作品曾展出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京红砖美术馆、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城市艺术中心、美国纽约 RH 当代艺术中心、西安美术馆、关山月美术馆、金鹰当代艺术中心等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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