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自公众号:Meta 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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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感受到光吗?
在曹澍HOW昊美术馆的个展“余辉和特雷门琴”(2024.11.4-2025.2.21)中,一个摆满屏幕和投影的房间,地毯上一把游戏手柄正对着某位屋主人的高清显示屏,CGI渲染的影像如某个现实中曾经存在的实景镜头。当进入第一人称玩家视角后,记忆时而连缀,更多时候是破裂的。在其中一个房间,新作《双鱼》(Pisces,2024)在镜面上投影,隐喻着核试验和摄影术这两种20世纪的能量传递技术。观众似乎能够观察到一种多重螺旋包裹的叙事线,你从游戏玩家变成目睹者,看到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从8-bit游戏机到3D游戏)、家庭记忆和被无数次检索的档案记忆,以半虚构半纪实的方式重组并扩散到整个场域。



曹澍,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从毁灭性的核试验到21世纪人工智能技术的多层“扩散”,人类在新世纪的技术变革中重演了上个世纪的技术创伤,这七个作品的背后是对于20至21世纪世界各类技术巫觋的一次漫长的排演。我们来讲其中一个故事,一个关于AI扩散模型技术和降乩摄影的梦。
下面,请想象你来到了20世纪初,在梦结束前一直清醒穿行。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在作品《扩散》(Diffusion,2024)中,一条沿着消失点无限纵深、仿佛恐怖片的走廊,无数老式箱式照相机如鬼魅般矗立在通道里,无人,一盏吊灯竟然悬着,你看到一张可以沉睡的床。你还看到了,有机体遭受核辐射而溃烂死去的模样,纯粹的黑白两色让你想到了湿版摄影。你记得在20世纪初,摄影术既是一种风靡一时的现代化技术,也是和鬼魂联络的媒介。1927年,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ukauer)在散文《摄影》(Photography)中描述的摄影技术记录了属于过去某个维度的物理现实,它的复原能力定义并扩载了现实的“客观性”,从模糊的记忆图像(memory-image)获取清晰的时间截片,甚至凌驾于记忆的真实性之上。摄影术流行的时间(20世纪初的战争时期)催生了幽灵的诞生,作为拥有照片的最初几代人,你知道死者生前和平时的真实影像可以长久地震攫住观者,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回忆。不仅湿版摄影定影时产生的重影被误以为鬼魂,这种阴影般的烙印死者生前影像的属性,令人们相信摄影术具有“夺魂”的能力。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当然,你也可以把一张基于“扩散模型”的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想象成多米诺骨牌,当测算者发出指令后,神经元模型的每一层激活下一层神经元,当所有的“牌”被推倒,像素粒子便浮现。于是,神经元形成图像的原理与光缓慢地点亮环境的原理同构,形成影像需要条件,但光却不需要。代表“扩散”的单词“Diffusion”是个多义词,既可以指一种物质的粒子通过自然运动分散到其他物质中,也可以涉及波粒二象性。例如,光作为唯一可以在真空中传播的物质,其波动性质使其能够从光源出发并在空间中形成“余辉”,产生了图像的(无)意识。你在想,计算神经元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它们依据指令产生的图像吗?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几十年前长崎原子弹爆炸时产生的强光在一瞬间取消了一切阴影。核爆档案中有一幅图像,那是梯子和士兵被核爆炸产生的强光直接投影转印在墙壁上的“影子”:世界在“人工太阳”下灼烧成灰尘,人和物质灰飞烟灭,仅仅被缩约成其原本无实质的二维投影。【注释1】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而在21世纪,人工智能产生的图像让渡记忆,新的数码物承担创造档案、情感唤起的功能,进而成为连接逝者、沟通生死的“数字巫觋”般的存在。你看到曹澍在《散步模拟》(Roam Simulator,2021)中制作的一系列模糊的家庭影像,这些影像模拟了胶片摄影中因过曝的白光而使人物失去具体形象,成为“原型”的状态。这些人物忽然成了负片,被固定在图像即将生成的一刻,处在死和生两个相邻状态之间,这时的记忆是否会比清晰还原时更真实?



曹澍,《散步模拟》,2021,电子游戏和影像装置,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在研究早期摄影术传入中国上海的历史时,曹澍在上海灵学会和上海盛德坛的资料中找到关于降乩摄影的介绍。当你相信了拍照会夺魂摄魄,你反而不再恐惧摄影,而是可以利用这种形式与死去的亲人交流。同理,如果扩散模型的原理是向数据中添加随机噪声,然后学习反向去噪过程,从而恢复或生成新的图像数据,你根本不必担心受到AI早期样本库对人类五官和身体的识别逻辑不健全的影响。机器生成那些多根手指、奇特四肢的“异人” 图像,为什么不是另一种降乩摄影呢?AI大模型不过是理解了真实世界中原本存在的恐怖而已,却对此种人类称之为“恐怖”的东西漫不经心。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如果你怕再坚持裸眼与技术物凝视的二分法会疯,那么就此放弃也罢。随着机器进化而逐渐失去裸眼感知能力也许算不了什么,你眼中的景象都在无时无刻地转译成它的后现代镜像。你不得不想办法绕过人工智能以及一切创造人造视觉的技术物——它们已经不是可以用来怀旧的无害机器,而是现代加强版的复仇女神美杜莎、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躲避不及人工技术物的凝视,记忆中的图像会变成石头。
但你真的可以像赫尔墨斯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全的真实之盾吗?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在《妖糖》(Phantom Sugar,2023)中,曹澍尝试通过结合实拍和3D数字渲染的方式制造一镜到底的效果。你从无人机的视角俯瞰这座已经在十年前废弃的糖厂,这里的上帝视角保证你暂时对于眼前的一切有全知的资格。如果深究,无人机何尝不是制造了一种可以随时移动的全景监狱,监控着当中变化的一切?曹澍认为他处理视角的习惯可能来自电子游戏:“实拍的空间可能会唤起与废墟相关的感伤和集体记忆的瓦解,而切换到3D数字视角时,又可以无缝地从空中俯瞰到进入一个蚂蚁洞内。”在第一人称游戏中不会出现“剪辑”的问题,“玩家”被绑定在主观视角中体验虚拟世界,存储的进度让“我”的彻底死亡变得不可能,不论死亡多少次,游戏的线性故事都吊诡地指向“复活重来”这一个选择。如果逆向地看,玩家的初始设置就是死者,并完成复活——不再死亡(通关)的任务。这种从线性出发进入螺旋的悖论,令某个自我不断被其他自我的叙事线覆盖。当一个镜头结束时,它所叙述的时间可能已经过去了上亿年:魔灯的光洞穿了现在、过去和遥远的未来。

曹澍,《妖糖》,2023 3D渲染影像与实拍结合,4K,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曹澍,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在《公园一角 | 序》(Corner of the Park,2018)中,你似乎回到艺术家意识中被称为“早年”的部分,随他用3D建模的形式去再现意识底部的海市蜃楼。他提到,这件作品明显受到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66年的电影《放大》(Blow-Up)的启发:一位时尚摄影师在冲洗底片时,发现虚焦的背景中是自己无意间在镜头中捕捉到的谋杀现场,他回去寻找尸体,却一无所获。他想探索“以尽可能清晰的方式再现的个人记忆在多大程度上会被篡改”,或者在多大程度上依然属实。影像摹刻了在塔可夫斯基电影片头曾出现的画作:彼得·勃鲁盖尔(Bruegel Pieter)的画作《雪中猎人》(Jagers in de Sneeuw,1565)在画面远景塑造了各种人物细节,以前景、中景、远景信息量依次递减这一视觉规律的裸眼模式。400多年前的油画与3D数字建模,这两者在处理“背景”问题上的交叉点让他重新审视媒介对人的幽灵学意义。在符合人眼成像模式、模拟自然光学的摄影或电影中,不断放大虚焦背景中的细节只会得到模糊的像素,与无论镜头如何拉远图像依然清晰的3D模拟的超写实世界中,究竟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记忆?


曹澍,《公园一角 | 序》,2018,4通道3D数字模拟动画装置,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你还会听到60年代的核危机主题的下一轮变奏。《双鱼》以镜面多重反射的方式,在天花板上嵌入一块屏幕,从四周反射视频中的故事。《双鱼》的情节鬼使神差地将曹澍远方亲戚在核试验基地服役的真实经验与伊塔洛·卡尔维诺《宇宙奇趣》(Tutte le cosmicomiche,1964)主人公qfwfq在沙漠般的宇宙探险的情节移花接木般胶合在一起。

曹澍,《双鱼》,2024,3D数字模拟动画(作品由敦煌当代美术馆委任创作),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你读着曹澍的介绍:
“这次前往雅丹地区的驻地体验非常独特,我住的地方在夜里方圆几公里内只有我一人,正位于荒凉的雅丹地貌中央。夜间,我只能听到仿佛百鬼夜哭般的风声;白天,由于极度干燥,嘴唇始终干裂,这种强烈的身体感受让我对当年远房亲戚以及在罗布泊失踪的彭加木的经历有了更生理性的体会。罗布泊因核试验变成了禁区,随后被各种地摊文学和虚构故事所充斥,沙漠中楼兰古国遗留的双鱼玉佩,据说它能复制人的镜像体,使得身体器官左右对称,如同‘镜中人’。传说中,一支驻扎当地的部队被复制,引发了许多离奇的猜想和故事。都市传说或地摊文学实际上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集体潜意识。

曹澍,《双鱼》,2024,3D数字模拟动画(作品由敦煌当代美术馆委任创作),展览“余辉和特雷门琴”现场,2024,图片致谢昊美术馆
《双鱼》中的另一条主线关于另一件作品中的,有关冷战时期成长的母亲‘为祖国挖防空洞’的真实经历,这一行为可以追溯到苏联对中国的核威慑。后来我意识到,悬挂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核平衡,实际上影响了冷战时期所有人的生命经验,并一直渗透到生活中的细节之中。此外,某些生活中的创伤性习惯会在集体无意识中遗传,并影响后世的个人。
在个人成长过程中,我们多少是在模仿父辈的镜像,一步步走到今天。记忆中,人们互为镜子,形成了东亚家庭特有的生活与表达习惯。作为冷战的孩子,所有人的生命经验互为镜像,生活中的细节也互为镜像。
归根结底,这些现场实际上是‘空无之地’,罗布泊、切尔诺贝利、比基尼环礁等地方在‘地摊文学’之外的真实面貌无处寻踪。就像H.P.洛夫克拉夫特说的,正因为无法被把握,恐惧才会永恒。”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曹澍最后提到了一个都市传说,与《聊斋》中的“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很相似,聻会失去形体,慢慢地连声音都没有,彻底化为虚无。记忆或真实的死亡都不是一个一次性的过程,灵魂在重重曝光、建模、解模、扩散后,还有很多层皮尚未褪去。

曹澍,《扩散》,2024,3D数字模拟动画混合AI生成影像(作品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燃冉”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委任创作),7'09'',节选片段,影像致谢艺术家
(注释1:本文部分内容取自作者与艺术家曹澍的文字采访以及《看啊,幽灵!| 陈旻谈曹澍近期创作》,刊“北京媒介小组”公众号,2024.10.24。文字采用第二人称,而他邀请“你”——也就是观者进入主观视角进行幽灵巡游,试图打破空间维度,带来技术全知论之外的耳边絮语。)
撰文
Edel
编辑
Euphy


曹澍的创作以叙事性的3D数字影像、电子游戏、场域装置为主。作品基于在地的工作,将计算机图形技术背后复杂的生产机制、神话隐喻,与历史档案及社会议题紧密编织在一起。曾获2022年OCAT × KADIST青年媒体艺术家奖、2021年上海影像博览会Exposure Award、2017年BISFF艺术探索奖等,入围首届E.A.T.PRIZE。近年来艺术家参加了瑞士巴塞尔Atelier Mondial(2017),日本横滨黄金町Bazaar(2019),以及德国慕尼黑Muffatwerk(2023)的驻地。曾于上海昊美术馆、想象力学实验室、慕尼黑Muffatwerk、浙江美术馆、上海科技大学展览厅、日本横滨黄金町等地举办个展和个人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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