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国柱︱
《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被公认为是黄庭坚书法发展与成熟时期最具代表性、最富于浪漫气息的作品,也是其晚年草书代表作,约写于北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其内容系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此诗创作于李白“曳裾王门不称情”的人生失意期,为其对社会现实与世态人情均有深入体验后的诗作,描述的是诗仙李白与好友元演四番聚散、亲密接触,还描写了纵酒狎妓、及时行乐以及与道士交游等裘马轻狂的生活场景,不仅有怀旧,而且有非今的意味。
同样在官场上命运多舛的黄庭坚深谙李白此诗的写作动机与弦外之音,更想到自身屡遭谗贬的境遇与心情,以极富节奏感和韵律美的草书,把李白这首纵情恣意而又浪漫无边的诗作演绎得淋漓尽致,形式与内容达到神交般的完美融合。浪漫的诗歌、浪漫的书风、浪漫的想象,以及黄庭坚与李白之间跨越时空的浪漫心灵沟通,成就了中国书法史上极为浪漫的佳作——《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作品纵37厘米,横392.5厘米,日本京都藤井斋成舍有邻馆藏。

(宋) 黄庭坚 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
纸本墨笔 纵37厘米 横392.5厘米
一、鬼神莫测的用笔
黄庭坚草书贵在尚意,妙在用笔。他的草书之所以独树一帜,成为继唐代之后的又一座草书巅峰,与其极为独特的用笔息息相关。就用笔而言,黄庭坚可谓鬼神莫测,独辟蹊径。
1.高腕执笔,肘腕发力,长笔恣意,一波三折
黄庭坚作书高腕执笔,依托肘、腕回旋发力,全神贯注于笔端,使得书写过程更加灵活自如,也更富于表现力和感染力。尤其是草书中的重点笔画,如长横大竖、长撇大捺等,大都通过多次提按和不断调整用笔速度(包括方向),突出主笔画一波三折的效果,形成了主要笔画、舒筋展脉、恣意洒脱的独特风格。
2.提按与绞转相结合
黄庭坚草书用笔可谓讲究至极。其在行笔过程中通过不断提按与绞转,使得线条产生粗细、方向的连续变化,从而增强线条的节奏感和韧性,如枯藤缠绕又节外生枝,给人以绞拧的感觉,使作品风格更为诡异多变、潇洒浪漫。正如其《论书》中所言:“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
3.中锋为主,辅之以侧锋、卧锋及拖笔
黄庭坚作书以中锋行笔为主,通观全篇便可一目了然。然许多出彩和造势的笔画都辅之以侧锋,甚至卧锋及拖笔。这种以中锋为主,参以侧锋、卧锋等徐疾不疲的线条,一改张旭、怀素草书线条粗细单一且一泻千里的奔腾之势,表现出草书动中求静、充满节奏感的劲健之美。
4.方笔、圆笔交互使用
黄庭坚此作的用笔特征还表现在方笔和圆笔的交互使用。通过张与弛、顿与挫,使得行笔更加从容沉着,疾缓有致。其线条在圆转之处的篆籀之气显而易见,而许多方折处又多变为棱角分明的方笔。这种遒劲的圆笔和爽利的方笔交替变换,使得线条千姿百态且奇崛多变,凸显了山谷道人的控笔绝技和用笔的灵动。
二、出神入化的结字
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结字瘦劲,气势雄健,深得张旭、怀素书法灵动洒脱之神韵,同时更彰显其独特的自我意识与个人风格。
1.中宫紧收、向外辐射
中宫紧收、向外辐射,是山谷道人此作结字最为显著的特征。其结字无论怎样长横大竖、长撇大捺,字字都紧紧围绕着中宫,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如同一个个长臂长腿的运动健将伸展四肢做着不同的高难度动作一般。这种向外辐射的结字特征,一反晋、唐以来方正均衡的结字特征,夸张点画,变换结构,既保证了重心不变,又夸张了主要笔画,还独创了许多新的结字方式,使得其草书既骨力强健,又韵味绵长。
2.左低右高、欹侧取势
通观此作全篇,黄庭坚的草书结体大多左低右高,取势欹侧。如横画多上斜或下倾,竖画多虬曲或弧斜。正是这些看似不寻常的笔画,打破了惯常的平衡,呈现出一种左低右高、欹侧取势的新的总体平衡。这种取势,不仅增强了画面的律动之美,而且使得全篇从始至终积极向上、精气神十足,令人耳目一新。这种错落的结体,是对晋、唐前人平淡、板滞草书结字的反叛和创新。唯其如此,才使其草书风流倜傥,诡异奇特,正如东坡所言:“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
3.善妙用点、画龙点睛
山谷道人此作可谓善用、妙用各种类型的点画来点缀全篇,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看似极为随意,但却匠心独具,从不固定于某一偏旁部首的一般写法,而服从于整个章法和布局。如“氵”的写法就有六种,既有三点独立的形式,又有一笔带过的写法,变化丰富。此外,在山谷笔下长横短竖或笔画较多的字均可以以点代之,通篇看去既虬曲缠绕,又爽利、沉着,处处洋溢着理性色彩。
4.奇特结体、变幻莫测
此作中的许多单字和字组结体奇特,韵味无穷,得笔外意,变幻莫测,产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结字效果,令人眼前一亮,也为后人创造出许多全新的单字和字组的结体模式,且出神入化,超逸绝尘,实为奇书。
三、风神洒荡的章法
通观《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的章法布局,堪称行云流水,跌宕起伏,一气贯注,满纸云烟。全卷如同飞泻而出的泉水汇成奔腾的溪流,欢歌跳跃。一路行来,玉珠喷溅,跌宕多姿,或顺流、或回转、或击石、或飞花,时疾时缓,叮咚作响。这种出神入化的章法布局,不仅与山谷道人所处时代的“尚意”审美相关,恐怕更与其本人叛逆创新的个性书风息息相关。黄庭坚此作的章法看似一气呵成,无意为之,实则匠心布局,有备而为。黄庭坚在继承前人草法的基础上,把自己对书法的领悟,特别是对李白诗作的感悟,通过大胆穿插错落和节奏强烈的书风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通篇看去,或起伏跌宕、舒卷自如,或移位变形、瑰玮奇特,字迹俯仰欹侧,行笔跳跃抖擞。以前三行为例,穿插十分明显。无论是第一行的“卅”与第二行的“一”,还是第三行的“入”,均大胆穿插且方向不同,画面动感强烈。这种左冲右突的舒筋伸张,完全从章法的整体布局出发,看似自然实则匠心,大大强化画面的节奏感。又如第三十五和三十六行的“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两行的布局,错落的特征十分明显。显然山谷道人在下笔前已胸有成竹,并做了精心安排。无论是字与字之间的穿插、韵味十足的块面构成,还是顾盼相生、收放自如的协调平衡,都使得章法布局跌宕起伏、错落有致,从而营造出一种满纸云烟、风神洒荡,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从整体章法来看,此作开始部分写得松弛、率意,特别是前十二行尤为如此;中间部分则显得理性而沉着,特别是变化多姿的点画的点缀和频繁使用,使得中间部分更为疏密有致、多姿多彩;最后部分特别是后五行的处理,章法布局则更为洒脱,也更加出彩,达到全卷的高潮。具体来看,山谷道人独具匠心的布局及过人的审美已在前十二行赫然显现。开头悠悠然的“迢”字可见书家心态从容且心境尚佳,为全篇洒脱开张的书风奠定了基础。而“访仙城”三字左移且开合有致,以及与“迢迢”二字形成的错落,加之“卅六”二字的重墨与几个点的巧妙安排,使作品一开始就动感显露。第二行信手写来,轻松自如,关键是“一”字这一长横一波三折的下斜取势,突兀而抢眼,一下子打破了前两行的布局和走势。这种不依思维定式的安排和不按规矩出牌的动作,正是黄庭坚叛逆书风的直接反映。矛盾制造出来了,如何去解决呢?山谷道人既是制造矛盾的高手,更是解决矛盾的高手——第三行“初入”二字的“入”字,长撇左穿右插,一派抖擞之气,使得第二行的“一”字立刻逊色,同时也遏制住“一”字的抢势。这样一来,“一”字的空间便显得小了,而“入”字的一大撇又与下斜的“一”字取得协调和平衡。再往下的“明”字又左移,既躲开前一行的“一”字,又使第三行增加动感,有了新变化。且“明”字明显强调的上斜画又与“一”字形成另一组平衡。仅此行的安排便足见山谷道人高深的美学修养与独特的章法布局。此作第四、五、六行写来,洒脱自然,动感更为强烈,使人目不暇接,但行笔至第七行时则一反常态,突然沉了下来:七个字均理性沉着,字字独立,笔笔到位。这样一来,就如同奔流不息、浪花四溅的河流一下子流入浅滩,在卵石间从容迂回穿插,缓缓而行,画面感愈加丰富多变。第八行较第七行略显洒脱,但风格也大致相同。特别要提到的是,第九行“楼”字的出现,如同湍急的水流突然遇到凸起的礁石,刹那间,浪花升腾、飞珠溅玉。从空间上几乎占了三个字位置且向左错位穿插的“楼”字,上下贯穿、大开大合、左冲右突,缠绕自如,一下子使得前两行的相对沉着与后几行的相对理性因其而动感十足。这种平地一声雷的安排,看似突兀抢位,但却极为自然流畅,没有刻意安排的印记。这种跳荡的章法也恰恰反映了书家强烈的自我意识、高超的控笔技巧和对唐代草书中锋为主技法的叛逆。综上所述,仅就前十二行的章法而言,便看出山谷道人的草法一切以表现线条和章法之美为原则,甚至可以不顾及汉字本身的结字规律而一切服从于线条章法的个性书风。再看精彩迭出的最后五行,可谓进入全卷高潮,书写状态也更趋活跃。整行堪称疾风暴雨,若激越跳荡的旋律,若花样频出的舞步。而这五行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似乎由中间的一条纽带把每个字紧紧地系在一起,这种整体的宣泄与放纵,把书家书写高潮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最后“相忆”二字,行笔更为迅疾,完全进入忘我状态,使全篇在高潮中画上圆满句号的同时,令人意犹未尽,浮想联翩。就墨色而言,《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卷》也堪称完美。通篇看去墨色变化奇妙,浓淡枯涩相宜。开始部分多用淡墨而辅之以浓墨和渴笔;中间部分多用浓墨,辅之以淡墨和涩笔;结尾部分则浓淡枯涩互用,使得通篇墨色丰富,虚实相宜。以最后一句“寄君千万(里)遥相忆”为例:开始饱 浓墨沉着行笔,笔画丰腴厚实,行至“万”字时墨色渐枯,但更显痛快,而至“相忆”时渴笔尽显,但却力度陡增,笔锋与纸面的强烈摩擦使得线条更劲道也更为洒脱,真正达到了枯而不薄、涩而不虚、渴而不燥的效果。黄庭坚此作在用笔与结字方面大胆创新、勇于叛逆,通过频繁使用移位变形和强化节奏感的手法,努力追求新的意境与情趣,张扬个性,宣泄情感,长枪大戟,气象万千,力求创造自家面貌。在追求高古的同时,个人的性格、情感和才气跃然纸上。通篇处处洋溢着作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和“苏门四学士”潇洒飘逸的文人学养,从而把尚意书风推到极致。顺着书作通篇的章法布局细细品味,可以想象山谷道人气定神闲地高挺长锋,或提或按,或绞或转,或疾或缓,或中锋或侧锋,或一笔多字一气呵成,或一字多笔沉着提按,如同音乐家演奏乐器、舞蹈家表演舞蹈那般,娴熟自然,从容高雅。赵孟頫就曾夸赞其书法“如高人雅士”;宋徽宗坦言:“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钳高下,无不如意”;而沈周则评价:“山谷书法,晚年大得藏真三昧,此笔力恍惚,出神入化,谓之‘草圣宜焉’!”(宋) 黄庭坚 诸上座帖 (局部)
纸本墨笔 纵33厘米 横729.5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山西省人民政府文史馆馆员
︱全文刊载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期︱
图文版权所有,如需转载,务必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