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届“思想之夜”上海站活动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4年。
12月12日,第四届“思想之夜”上海站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圆满落幕,聚焦“缝隙”(Lignes de failles ),本届“思想之夜”邀请陈轴、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解密者雨果(HugoDécrypte)、刘云杉、宋冬、糖匪、周轶君,围绕“身体、技术与自然”“教育、家庭与人际关系”展开思想碰撞,跨界交流。何为“缝隙”?它是否仅仅是一处空隙或者残缺,又是否蕴含了理解生命、自然以及技术本质的独特可能性?在此,“烟囱PSA”节选了活动精彩片段进行回顾。
?全文共8369字,阅读时长约为26分钟。
1
圆桌主题:教育、家庭与人际关系——如何走出孤岛?
圆桌主持:谢晶
发言嘉宾: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解密者雨果(HugoDécrypte)、刘云杉、周轶君
数字时代,如何走出孤岛?
谢晶:今年思想之夜的主题是“缝隙”。当我看到这个主题时,感到它有些沉重。因为“缝隙”常让人联想到负面的事物,比如薄弱环节、危机、失败等。然而,我又想到,我们所处的时代难道恰恰不是一个“无缝”的时代吗?今天,许多人被困在各种系统中,人与人之间却又充满隔阂。这种隔阂带来的孤独与无助感,成为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或许,我们需要的正是“缝隙”。缝隙可以是积极的事物,比如神话中盘古开天辟地创造出了空间,种子生根发芽需要缝隙,每个生命的呼吸也离不开缝隙。那么,我们可以用更积极的角度来讨论缝隙:什么样的缝隙能够帮助我们走出困境?什么样的缝隙能够带来新的想象力、释放情感和行动的能力?因此,我提议以一种乐观的方式来谈论缝隙。
在今天的第一场讨论中,我们重点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亲情、亲密关系和友情。亲情、友情、亲密关系、合作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本应像食物滋养我们的身体一样,滋养我们的心灵。但是为什么从家庭与学校中走出来的年轻人,越来越想要逃离?是什么样的教育和代际关系,令人宁可成为孤岛?是什么样的相处和传承的模式,我们不愿意再传递下去?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朗诵内容概述):过去三十年,我们像野蛮人般闯入数字时代,在毫无教育和指导下,被算法驯化、被技术操控,与成瘾和注意力争夺战抗争。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正掀起新的浪潮,逼迫我们重新审视教育的必要性。我们需要从家庭到社会全面展开数字教育,将网络技术提升到与语文、数学同等重要的地位。教育的核心不只是教技术,更是教如何质疑——质疑技术对心理、关系、社会乃至哲学的影响,质疑算法如何塑造我们的行为与世界观。唯有通过这种深刻的教育,我们才能掌握与技术共处的艺术,在选择性赋权与断联中找到自由,重建面向世界的实践。
解密者雨果(HugoDécrypte):作为一名27岁的内容创作者,我几乎是伴随着社交网络成长起来的。社交媒体不仅改变了我们这一代人获取信息的方式,也深刻重塑了人与世界的连接。然而,我们需要反思如何更理性地使用这些平台,以及它们对时间管理和信息获取的深远影响。伴随社交媒体成长的一代人与传统媒体之间逐渐形成了“缝隙”,而这种隔阂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消失。为了弥合这一差距,我选择在年轻人活跃的社交平台上创作内容,既传递信息,也引发对数字技术和社交网络使用的深层思考。我希望通过更加贴近年轻人的内容,让他们重新关注真实世界,而不是仅沉溺于无尽的信息流之中。
拥抱不确定性
拥抱面对面的真实
谢晶:今天的社会好像对于我们教育下一代的方式有越来越多的诟病。这个教育方式不管是在家庭中的教育,还是公共体系里面的教育,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想要逃离?在现有体系中,是否存在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实践,能够在缝隙中创造更多可能性,实现对个体的真正塑造?
刘云杉:缝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教育就是从那些不确定的、不那么丝滑的、看起来磕磕绊绊的地方开始。我们讲的受教育,在当下变成了一个如此困难的事情,教育好像变成了一个封闭、僵化的系统,甚至是变成了一个高监督、高规划、高设计、高预期的悬浮的管道。用“解题”代替“解决问题”的教育方式,所替代的恰是基于真实生活的复杂问题,以及对真实生活的感受、体察,乃至忍受、容忍。在家庭中,父母的过度规划和控制导致孩子围困在“二手文献”或者说“二手时间”之中,缺乏独立成长的空间,形成了窒息感和隔阂。此外,教育体系趋同化,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造成了个人的孤立和自我中心化、原子化,社会成为了一个失去多样性和生态性的沙漠。
周轶君:刚才阿兰先生的朗诵让我惊喜,因为它通过诗歌这一传统形式接纳了人工智能等新兴事物,这种语言的接纳就像是从缝隙中长出的新生命。教育问题也是如此,当前的教育体系往往源自于百年前的普鲁士模式,旨在培养熟练工人,但今天的孩子们已经生活在全新的现实中,他们通过互联网等方式构建自己的世界。我们是否能够接纳这些新的变化,允许更多不规则的成长和可能性?例如,芬兰教育就展现了与我们不同的视角,它不仅仅看重学术成绩,更强调幽默感、爱心等品质的培养。我们是否能够在教育中容纳更多样的定义和评价标准,接纳的不同成长路径,这是我们需要反思的地方。
教育的多元意义,穿越缝隙的链接
刘云杉:今天的教育不应局限于培养趋同、无短板的“A型学生”,而是要发现和支持具备特长与激情的“X型学生”,帮助他们在世界中发挥潜能。例如,深圳的零一学院专注于挖掘具有独特兴趣和专长的学生,让他们通过具体项目实现自己的想法。比如一名学生通过研究400多种蚂蚁找到自己的方向。此外,在贵州山区,一位上海女士创办了一所叫做田字格的小学,通过家庭化的教育氛围、尊重与平等帮助乡村孩子建立自信与真实的思考能力。同时,在这个学校里有非常多的动手的活动,并和当地的各种资源和文化非常好的结合。动了心、动了手以后学生学到的东西不再是一个空的概念,这个时候才有动脑,才有概念。概念一定是有切实的经验为基础,有了切实的经验做支撑,概念就变成了一个认识世界的工具。所以教育的核心应是通过切实经验激发个体的情感和思考能力,而不是陷入空洞的形式主义。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法国的一些教育实践也为我们提供了启发,尤其是在尊重个体差异和情感联结方面。例如,在法国的部分小学中,从6到10岁不以成绩评分,而是关注孩子的能力,避免因成绩带来的自卑感或挫折感。这些学校强调集体合作、动手实践和艺术教育,孩子们根据兴趣选择课程,自主管理学习内容,如在语文课中自由选择学习语法或动词变位。这种自由和个性化的教育让孩子们感到快乐和充实。此外,一些中学教师也通过教学创新,弱化竞争,将学习与个性化发展相结合,避免教育的趋同化。教育过程中师生之间的情感联结被认为至关重要,良好的情感关系不仅能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还让他们感受到人际间的温暖,而非将自己视为冷冰冰的机器。
解密者雨果(HugoDécrypte):以我自己为例,在高中阶段,我们需要完成大量论述文的练习,这帮助我们将零散的想法变得有条理,同时锻炼了表达能力。我们今天的主题谈到了“缝隙”和由此带来的变化。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我严格遵循传统标准,按照传统的新闻学路径学习并进入传统媒体机构工作,那么我或许永远不会尝试在油管上开设自己的频道。正是因为我看到了教育和学习中的“缝隙”,让我得以在一个通常被认为是娱乐为主的平台上探索传播知识的新方式。
刘云杉:正如伊万·伊里奇(Ivan Illich)在《去学校化社会》中所批判的那样,传统教育体系往往是社会控制的工具,它让人们逐渐依赖于外部期待,压制了自主学习的希望。教育的本质应是充满可塑性和创造性的,但这种可能性常常被传统框架所束缚,失去了探索的空间。而正是在这些“缝隙”中,我们才能找到真正创新和突破的机会。
裂缝中的共鸣:
在对立与连接之间寻找教育与交流的可能性
谢晶:如今的社会人与人之间似乎不再愿意建立连接、相互倾听,更不愿意接受意见的现象,似乎与舆论中非此即彼的“站队”文化密切相关。这种现象表现为对某个观点的绝对化判断,要么完全正确,要么完全错误,使得人们更倾向于封闭自己,避免被他人干涉。这种现象是否普遍存在?是我们特有的社会现象,还是在其他国家(如法国)也广泛存在?如果是,那么其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
周轶君:教育本身涵盖了多层次、多维度的意义,每个人对“教育”二字的理解都可能不同。即便是传统或板结化的教育方式,也未必完全窒息或一无是处,反而可能成为推动创新的动力。就像“反者道之动”所说,那些不被喜欢的经历有时会激发突破的可能性。然而,当我们以标签化和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事物时,容易忽略其复杂性和多样性。我以前是在巴勒斯坦地区是做记者,那么在巴以冲突当中好多的战争,就是因为贴标签,就是因为相互的那种非常刻板的想象而造成的。但当具体的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和交流时,偏见会逐渐瓦解,新的理解和接纳也随之产生。教育也是如此,只有通过关注具体的例子和真实的互动,才能摆脱概念化和快餐式文化的限制,启发更多更新的思考。
解密者雨果(HugoDécrypte):确实,社交网络加剧了二元对立的倾向,尤其在虚拟环境中,人们倾向于发表更加尖锐和刻薄的言论。这种现象源于社交平台上情绪化的表达方式,激烈的观点容易引发对方的反应,进而增加流量和曝光度。这种现象不仅限制了细腻和建设性的思想交流,还通过算法推荐加强了信息的单一性,虽然网络本身具有开放性,但对立的观点往往更具绝对性,难以促进多元的思考。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在社交网络上,人们往往因为缺乏面对面的互动而更倾向于发表激烈和直接的言论,这种现象类似于“单独开车”时的情绪释放。网络平台的算法也助长了这一趋势,通过推送相同观点的内容或强化冲突话题,简化信息并加快传播速度,从而加剧了对立和极端表达。这种趋势不仅影响了交流的内容,也促使我们反思,社交网络的结构和交流方式是否正在决定我们如何沟通,甚至影响我们如何理解彼此。
刘云杉:刚刚提到伊里奇,他曾提出通过一个信息中心促进交流,今天互联网似乎实现了这一设想,但它带来的信息茧房其实让我们更封闭,只接收到自己愿意听到的信息。学校的真正价值在于通过直接的人际接触和共同生活,让学生学会与人相处,获得实践经验,理解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生命不是规划的,生命一定是自己实践中走出来的遗憾的。我们今天的很多制度,让学校里面的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空间和时间都变得越来越稀薄,我们充斥着多余的、冗长的、过量的信息,我们最匮乏的是一起生活,一起做事儿,一起有面对面的交流。

第四届“思想之夜”上海站活动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4年。
2
圆桌主题:身体、技术与自然——如何重新发现生命?
圆桌主持:谢晶
发言嘉宾:
陈轴、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宋冬、糖匪
技术、身体与感知的“缝隙”
谢晶:上一场我们讨论到,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往往是复杂而矛盾的,既非黑白分明,也并非单一的存在。而各种网络和通讯技术的出现,让我们越来越难看到人的这些多面性。我想请与会的嘉宾思考和讨论一个问题:为什么当一切似乎都被技术包裹得坚不可摧时,反而一切变得死气沉沉?我也想听听艺术家们的创作经历能带来怎样的启发,如何重新激活我们的生命,与世界重新建立连接?
宋冬:对于我来说,“缝隙”这个词充满了可能性,而非负面的含义。它是一个喘息的机会,就像老子说的“大成若缺”,真正完美的事物并非毫无缺口,反而正是那缺口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接下来,我想邀请大家一起做一个身体的实验。呼吸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它象征着生命,但我们往往忽视它的存在。我希望大家都站起来,做一个调整的实验。我们试试先呼后吸。具体做法是:将身体里的气尽可能全部呼出去,再呼出去,直到完全无法继续,在濒临窒息的边缘时,再吸一口气。与传统的深呼吸相比,这次的方式完全不同。通过这样的调整,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在再熟悉不过的呼吸背后,隐藏着不一样的体验。这就是“缝隙”的意义所在:换一个角度看世界,一切都会随之改变。
陈轴:其实疫情期间有几个特殊的“缝隙”经验,这些经历改变了我创作的方式。在那段封城时期,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每天面对大量网络上的负面信息。这些信息被高度浓缩,给人一种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的感觉。我当时非常悲伤、绝望。但有一天,我开始联系身边的朋友,发现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像新闻中描述得那样悲惨。我突然意识到,新闻只是将最悲惨的部分提炼出来,而非还原完整的现实。我开始希望回到线下的方式,探索更加在场的创作,比如行为剧场。线下交流具有多个维度,比如气味、眼神、情绪、语调等,它们构成了全息的互动方式,充满直觉和精确性。相比之下,虚拟世界的叙事模式过于单一、理性、计算式,让人感到窒息。这种体验推动我寻找“缝隙”的突破口,希望从主流叙事中找到跳脱的方式,让创作重新回归“身体性”。
谢晶:我马上想到两位用文字创作的老师。糖匪老师,您在用文字创作时,我感到您似乎试图通过文字呈现一些超越文字本身的内容,比如情感和感觉。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您是否在寻找某种意义上的“缝隙”?
糖匪:我的小说创作追求的是用文字触及其他任何媒介无法抵达的东西,同时又让这些感受彼此相通。听起来可能有些抽象,但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那它就不能称之为文学。例如,如果讨论文学的影视化,那是另一回事。但首先,文字本身需要给人不同的感官触动:有人读到它时感到看见了某些东西;有人像听到了某种声音;还有人可能会同时有视觉、嗅觉甚至身体性的感受,比如像被击中一拳。这是我小说希望达到的效果。回到陈轴提到的“身体性”。作为科幻小说作家,我的工作似乎总与技术和未来有关,但无论是在当代艺术领域还是我的文学创作中,“身体性”始终是我高度关注的核心。
谢晶:我们发现,许多以为是头脑完成的事情,其实离不开身体。那么,我特别想问阿兰·达玛西奥一个问题:在法国笛卡尔理性至上的传统中,身心二元论、机械论以及理性至高的哲学观念是否依然被普遍认同?还是法国也有类似于陈轴老师和糖匪老师提到的“身体与心灵关系”的反思?如果有,这种反思在法国是如何展开和实践的呢?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确实,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在法国长期占据主流,理性高于一切的理论也深入人心。但今天,这一传统遭到了很多批评。虽然学校哲学课程中仍然讲授笛卡尔,但在当代艺术领域,这种身心分离的观点已经不再普遍被接受。现代艺术家们更强调灵肉之间复杂的互补关系,而记忆正是连接灵与肉的重要纽带。
科学研究也证明,人的身体中并不只有大脑。例如,在我们的肠道中,有数量庞大的神经元,被称为“第二大脑”。它的大小相当于一只狗的大脑,负责处理许多消化和感知活动。这表明人类智慧不仅存在于头脑中,还遍布全身。这种发现让我重新思考身体的重要性,尤其是身体和感知在记忆中的作用。作为当代艺术家,我们有责任让身体重新归位,展示其力量和智慧。没有身体,就没有智慧,因为智慧恰恰在于灵与肉的不断互动产生的关系。这是法国艺术界一个重要的思考方向,法国人现在已经不再纠缠于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我们正走得更远。
谢晶:宋冬老师,您在艺术创作中有没有类似的发现,特别是关于身体与心灵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界限的感悟?
宋冬:我特别喜欢“无界”的理念。这不仅是一种认知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历史上有众多哲人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看世界的途径,但这些道路并非唯一。空无的概念在其中尤为重要,它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正如刚才陈轴提到的“断裂”,这种断裂恰恰孕育了可能性。如果铁板从一开始就是坚不可破,那么世界就只有这一块钢铁,永远一成不变。但正因为有了裂缝,它才衍生出其他事物,而这些事物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如何看待AI与科技未来?
谢晶:刚才陈老师提到,AI或科技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我们通过身体不断推动和经历新事物。而关于人工智能,今天的讨论非常多,比如它是否会取代人类?但我一直认为这个问题可能问反了,更核心的问题是:我们是否想要成为人工智能的样子,或者我们希望如何与它共存。这个问题想请两位科幻作家回答,因为科幻小说过去常常描绘科技带来的炫酷未来,那么如今,你们怎么看待AI和科技未来?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在数码时代,我认为人类经历了三大冲击,这三者深刻改变了我们:1、互联网,一个无处不在的“全球图书馆”。2、智能手机,通过一个小小的设备将我们的生活压缩在方寸之间,包括信息、隐私、视频等。3、人工智能,它是写作、绘画、音乐创作等领域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过去,科幻常探讨“人类与其他生物或事物的区别”,而如今,这种区别正在逐渐消失。比如,人类自认为的优越性在不断丧失:创造力不是独有人类的能力,鸟类可以通过歌唱和舞蹈表达创意,灵性也不是人类的专属。至于人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机器人模仿人的许多特性,我们曾认为人类因为有语言而独特,但现在人工智能在语言方面表现得极为强大,这带来了“人类自恋的危机”。
糖匪:人工智能的写作本质是概率运算,它并不真正理解语言或以人类的方式使用语言。AI仅根据前后文最可能出现的词统计生成内容,并通过反馈优化结果。所以,人工智能更像是“谄媚者”,不断迎合用户输入内容的反馈,而非创造新东西。这样的逻辑与资本的运作方式高度一致——数据化时代以流量为衡量标准,谁的流量高,就推谁的内容。AI生成的内容也是基于逻辑上最符合多数人认可的选择,这其实是一个“最大公约数”。它强调的是被多数人接受,而不是创新或创造。因此,AI的写作更倾向于“生产”,而不是“劳动”,缺乏主动性和创造性。
我更喜欢“劳动”这个词,因为劳动包含主动性和创造性,而“生产”更像是一道机械的流水线。从这个角度看,有创造力的人没必要担心人工智能的威胁。AI能做的,只是迎合大多数人的需求,而人类的独特之处在于打破常规,创造意想不到的内容。
陈轴:对科技未来和人工智能,我其实没有特别悲观。虽然我的生活经验中也受到了影响,但我始终认为,科技或信息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例如未来我们可能植入芯片、联动数据库,所有人对信息的获取被拉平后,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的价值,或许会回到人本身。我相信人作为一个身体,作为一个存在,仍然有许多超越信息或知识可以被衡量的价值。现在我们总在衡量获取知识的能力,而忽视了身体本身的重要性。有时,语言或信息无法解决的问题,面对面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能化解。这种直接的身体互动简单而高级,远比计算和信息处理更有人性。
人类与其他生物的联结:
我们如何重新定位自身?
谢晶:我们最后可以谈一个话题,这让我想到阿兰·达玛西奥提到的关于动物的讨论。您刚才提到,AI对我们的冲击之一是让人类开始意识到人与动物的界限变得模糊。您还提到过,人类怎么看待动物,也是在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我们常认为身体只是一块“肉”,并赋予动物和身体“低等”的定位,同时觉得人类是更高级的存在。但如果人与动物的界限不再清晰,人类的“高级感”也站不住脚,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今天我们讨论的是人与周围世界、生命本身、技术以及其他生命的关系。从身体到技术,再到人与其他生物的联结,我们如何重新定位、找到更平等的视角?
宋冬:无论讨论人工智能还是动物之间的相互理解,问题都还是从人类的角度出发。我们为何要为“缝隙”留下空间?因为“空”或“无”并不是真正的空白,而是充满可能性的领域。就像光线,在不同的角度和条件下人们会感知到不同的形态,这正是感知的差异所在。比如,一个人通过不同感官体验世界,就会作出不同的描述,正如文学家用文字表达对世界的认识。科幻小说家与纪实文学家、说明书作者是截然不同的。他们不仅是作家,更是思想家,具备对未来的洞察力。从这个意义来说,世界是无界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表达世界的可能性。我们不能否定某人表达的是“对”还是“错”。人类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会犯错,这并非故意,而是因为出错的过程中孕育着变化与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就可能产生艺术与创造。如果一切都没有问题,也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即可。
陈轴:有时我会在乡下看到一些虫子,比如有一次在路上看到一只螳螂。我蹲下来观察它,但完全看不懂它在做什么。我觉得这种“不懂”的体验似乎是被我们遗忘的一种感受。其实,不懂并不一定是坏事,相反,这种不解的状态让我觉得非常重要。
阿兰·达玛西奥(Alain DAMASIO):目前我正在尝试通过一个实验性项目探索解决方法。我在阿尔卑斯山的普罗旺斯购置了一块地,建立了一个社区,试验新的生活方式和人与其他生命建立联系的新方式。这些生命包括动物、植物、生态系统、河流、森林等。在我们的社区里,我们鼓励艺术创作,鼓励与其他生命建立联系。比如,观察鸟类如何划定领地。鸟类不是用墙或铁丝网,而是通过歌唱和舞蹈建立界限。这些方式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本质上是建立关系,而不是制造隔绝。我们引导参与者去观察这些自然行为,体会自然的智慧。我们甚至尝试模仿鸟的歌唱,通过这种方式学习它们的行为。我们还引导创作,让学生去河流边观察,教他们体会写作与自然的相似性。比如,河流遇到礁石时的流动与句子的起承转合非常相似,这种类似性能帮助他们更贴近自然去创作。这些尝试是我们目前正在做的努力,我将其称为“生物朋克”。这是一种从“赛博朋克”向“生物朋克”的转变,并且我也将这一理念融入了我的写作中。我认为,我们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重新与其他生命建立关系。
糖匪:动物确实能够把我们从沉迷于网络的世界中拉出来,这一点对我启发很大。比如前不久我去了北极。许多人以为北极是冰雪覆盖的地方,但对我来说,它让我震撼的是一种“世界尽头”的感觉,是人类痕迹最少的地方。虽然那里仍然有少量人类遗留的塑料垃圾,但总体上它的生态保护得非常好。北极的动物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纯粹,仿佛回到了人类还未登场的地球。动物从容地在大地上行走,比如一群海象离你不远的地方直接走入海洋。那种坦然而自然的姿态,就像它们才是这个星球真正的主人,这是我在其他地方无法感受到的。正因如此,其实地球上没有哪个物种是“真正的主人”,我们和其他生命的关系是平等的。
谢晶:听下来我觉得并不是技术真正制造了牢笼或限制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在给自己设置各种规定,把自己与外部活生生的世界隔离开来。教科书里对动物的描述让我们产生了许多预设,觉得动物是这样或那样的存在,与人类非常不同。但其实这些预设完全来自我们自身。如果这些预设是由我们建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改变它们,甚至消除它们。我们可以跳出对技术的固有看法,重新审视未来;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们的身体,它可以以更多样的方式感知、行动、呼吸,与外界产生联结。这一切都需要我们先卸下那些限制和条框,看待世界和生命的方式会因此变得更自由。

第四届“思想之夜”上海站活动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4年。
“思想之夜”的尾声,艺术家陈轴邀请公众共同完成行为表演《形同虚设V》。
观看圆桌完整版视频,请至“烟囱PSA”视频号,或Bilibili“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主页进行回看。
正在展出

PSA会员福利
加入PSA会员
一卡在手
免费观展、消费优惠、专享体验,就等你来!








已展示全部
更多功能等你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