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认为,艺术作品总是一个人于险象环生中的结果,所完成的作品最终成为独特的决定性表达。若是反过来想,艺术品也成为艺术家的缩影,念珠上的一个珠点,在这个珠点上,他的生命显示为一个祈祷......他的生命由此越过虚无。随着的巴赫的音乐自落地扬声器中传出,响彻沈忱整个工作室,我们得知在工作时,巴赫的作品是艺术家唯一听的音乐。他向往巴赫音乐中的神性。有时,在绘画的过程中,他几乎也能触及那种神圣的、向上的、神秘的感觉。
艺术家沈忱,居住和工作于纽约和上海,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抽象绘画和实验水墨的先行者之一。他与亚洲及欧美多家机构合作,作品展示在世界各地美术馆,被世界各地多家美术馆、艺术基金会及私人收藏。1988年,沈忱获斯考海根艺术学院奖学金赴美,同年转入纽约工作室艺术学院,次年又就读于波士顿大学,1991年起定居纽约,迄今已30余年。在初抵美国的那些年里,波洛克们早已过时,甚至绘画也已过时,观念艺术冲击着沈忱,既使他感到新鲜振奋,也使他感到茫然无措。他有数年时间都在进行拼贴尝试,寻找自己的方向,直至1996年开始创作“日记”系列。
沈忱右手握着木柄靠上端位置,从颜料盘中蘸取少量颜料,在盘子边缘将笔刷两面沥干沥匀,然后拎着笔刷来到画 作一端,左腿向前,右腿往后,身体微微前躬,凝神聚睛,摆开阵势,笔刷移自画布远方界限,沿着画布边缘密集的彩色贴 纸做的记号,以及放在画布之上的直尺边缘,自远而近扫过,稳、准、丝滑,末梢力道减弱,轻轻上提,一笔结束。在原本灰色表面上,他又添一笔几乎不着痕迹的新的灰,待到层数不断增加,痕迹会逐渐显露。接着,他再次蘸取颜料,来到画作另一 端,重复同一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倏然已是二十年。
观看沈忱的作画过程,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行动绘画派的代表人物杰克逊·波洛克,尽管二人风格迥异,波洛克恣意泼洒,沈忱审慎克制。在过去,年轻时东奔西突地摸索方向的沈忱的确也亲历过恣意挥洒的阶段,穿着特制草鞋,站在宣纸上跳来跳去,活像一个来自东方的行动派传人。
此刻,我们置身于他位于上海郊区的工作室里。从二层俯瞰,木地板上浸润着色彩斑驳的颜料,5幅进展程度不同的画作同时铺展于其上;沈忱选用的画笔原本是用于装裱的排笔,宽幅有多种,被固定在和他本人差不多高的长木柄上。他将画布平铺在工作室的地上,握着自制的排笔俯身作画。
与此同时,沈忱也拓展着色彩实践。“2005年我创作的双联作品《无题-作品5003-05》,色彩灰薄透明,几近淡墨,笔触理性简约,隐含浅浅的律动。这是一片灰白无垠、空旷深遂的世界,一种强大空洞的力量似乎能把人吸纳进去。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要把我最喜欢的灰色(墨色)用到一种极致……”他开始了长达三四年的灰色调创作,画了一批单色(无色或墨色)绘画,很多是大尺寸的三联作品,灰色由此成为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标志色调。彼时他在纽约的工作室位于皇后区家中狭窄的地下室里,画幅尺寸取决于单幅画布能倾斜进入地下室的尺寸,而三联是地面差不多铺满、刚够果。“转身腾挪的尺寸。2018年,他在家乡上海租下了这间更宽大的厂房式工作室,开始了候鸟穿梭般的创作生活。
阳光倾洒在一幅正在创作的五联作品上。沈忱说,“ ‘用墨’恰恰是我创作的基本手法之一。换水墨宣纸为丙烯画布,我的材料变了,手法基本没变。从此我一直在用丙烯。”有一次,因为丙烯画薄了,他在现成买来的画布上画不上去,老打滑,他开始自己刷制画布和调色。后来,他发现丙烯在画布上竟产生了如同墨在宣纸上产生的纸纹肌理。他渐渐冒出了“改变对水墨宣纸的固有认识”的念头。丙烯不仅能保持水墨的某种韵味,而且拥有比水墨更丰富的表现可能性。“ ‘用墨’恰恰是我创作的基本手法之一。换水墨宣纸为丙烯画布,我的材料变了,手法基本没变。从此我一直在用丙烯。”
他从灰色调进一步拓展出复色灰调,使用有一定灰度的对比色,比如不同饱和度的灰红和灰绿,或者有色相偏差的灰黄和灰紫等。他不将对比色调和后使用,而是直接将两种对比色层层叠加覆盖,获得一种互相渗透而又对立的色彩效果。“冷暖之间,色相对比,色度反差,有一种光感从画面背后放射出来,仿佛在空气中闪耀,给平面的绘画增添了无穷的空间,把物质的绘画带进了属于另一层精神的世界。”以丙烯的水性化来实现独特的单色灰和复色灰表达,艺术评论家朱其认为,“这不仅转换了水墨画的色彩观念,而且深入中西方绘画均未涉及的色彩传统的边界之外”。
工作室隔层的主墙面上经常替换着挂其他艺术家和沈忱本人的作品。这件是沈忱在2012年创作于纽约的作品《无题-作品66166-12》,棉质画布,丙烯,173厘米x122厘米。
孤独确实是一种常态。沈忱说:“我自从感觉无从‘归属’之时,恰恰获得了更多创作的自由。”他的突破起源于对自由创作的憧憬,于是他展开冒险,将自我放逐于异质性的文化中,而自身的文化基因早已刻入骨髓,看似偶得的发现实则孕育自多元文化背景经年累月的冲撞与交融,全球化思潮与他个人命途的选择合而为一,由此成就了他在当代抽象领域的独此一家。跨越国界与文化,一步步,踏踏实实,有迹可循。关于何谓独创性,诗人简·赫斯菲尔德的描述颇为贴切;“诞生于模仿的独创表明,个性是在充满激情的细节中,而不是在更大的艺术野心中表现出来……细微的差异不仅重要,而且是特定的自我和世界的标志。”
工作室墙上的电子钟一目了然,是让他无法回避的工作过度的警告。
当你凑近细看时,表面之下实则涌动着层层叠叠、无以计数的笔触,里头融合着理性的测度与艰辛的劳作。沈忱自创了一套独特的作画“功夫”。他选用的画笔原本是用于装裱的排笔,宽幅有多种,被固定在和他本人差不多高的长木柄上。他将画布平铺在工作室的地上,像古人在宣纸上作画那样站着俯身作画。因为需要等一笔干透之后才能画下一笔,所以他会同时创作几件作品。
常用的工具都有各自的位置,节省了艺术家丢三落四浪费的时间。
水墨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讲究笔触,沈忱渐渐明确了以纵向笔触主导画面的倾向。2004年后,横向笔触彻底消失,笔触简化为最单一的垂直。“这就使得笔触重叠的过程和时间因素变得越来越重要,还有画中的心理空间,它应该是无限的。为了强化这些,我将画幅从单幅扩充到三联或五联,渐渐朝横向扩大,因为垂直的笔触是横向排列的。横和竖,与我作画的方式也有关系。我在地上画,垂直的笔触受笔的长短限制,横向的走势可以是无限的。”
在储藏室里,作品存放有序,每件作品的侧面和正面都标贴着作品的名称和年份(包括尺寸)。大小不同带滑轮的铁架子可以存放15-25件作品,非常方便运输时出入工作室。沈忱放下了写实油画,转而从八大山人等古代水墨大家那里寻觅灵感,结合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带给他的冲击,以拆解书法笔画的方式,开始了一系列抽象水墨实验,以恣肆的黑色笔画和大面积留白为印记,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抽象绘画和实验水墨的先行者之一。
1955年出生于上海的沈忱回忆道,1981年波士顿博物馆藏画展来到上海时,还在大学研习写实油画的他,第一次看到波洛克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的作品,灵魂为之震颤,决心做出改变。1982年毕业之后,沈忱从上海搬到了北京。当时的北京洋溢着一种自由活泼的艺术氛围,先锋诗歌、抽象绘画、新电影和摇滚乐等野生艺术形式蓬勃生长,沈忱是其中的活跃分子之一。他还结交了诸多跨圈层的艺术好友,其中包括北岛、芒克、黄锐等重要诗人与艺术家,他们的友情一直延续到今天。虽然对于未来并不确定,但他觉得那六年是最美好的时光。
今天的我们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似乎独坐室内便能遥控解决一切问题,“ 平滑美学”一统天下,但我们的内心比过去任何时代都难以企及安静,虚无主义甚嚣尘上。出自艺术家沈忱的谜般画作,透过看似“虚无”、看似“平滑”的表面,似乎意图揭示关于生命的别样启示,在影影绰绰、如烟似海的灰色光帘笼罩之下,安静素朴的能量自画中向外悄然流淌。
构思的过程也是寻找颜色的过程,沈忱会在作画之前创作色彩小稿,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构思中的色彩,并记录当时的想法。作品完成后,他在这些色标上注明了作品的标号(标题),也记录了每幅作品创作的时间跨度。色彩小稿除了用作色彩研究、保留作品的原始颜色,也避免重复使用“习惯色”。这是作品完成后他收集的原始色标和实际使用的色差记录;沈忱用彩色胶带制成的“坐标”,用以定位纵向笔触的轨辙。
中国人所接受的艺术教育特别强调感性,而沈忱非常强调创作中的理性,这从他对色彩实验进行系统记录可见一斑,他的架子上堆放着成册的色彩笔记。我们看见一张摊开的色彩卡片,记录于2023年9月,陈列着色样,辅以文字记录;“大三联,170cm×120cm(×3),浅浅的暖色,上面覆盖冷灰色和灰蓝色,淡彩渐进,把握住浅薄的色调,透明、空灵,远处是‘鱼肚白’凌晨的记忆,冷漠但有一种淡淡的生机。精确的寥寥数语亦不乏淡淡诗意,一个彻夜未眠或于清晨省思的孤独艺术家的形象跃然眼前。
沈忱完成一幅画作通常需要很长时间,一个月很平常,有时甚至长达两个月。他将垂直与重复的笔画作为一种简单的视觉词汇,一次又一次反复画,一层又一层用灰色重叠,许多许多层,有时甚至多达上百层,原来的色彩和笔触渐渐被覆盖、被消解,或只剩下绰影迷踪。“有一点很有意思,你所做的努力越多,你在画面中看到的就越少。”真像一句偈语!由于每一层丙烯颜料都极薄,所以任何失误都将无法修正。这种需要高度专注的重复动作确乎近于修禅。到最后,“画面仅剩下不同灰色下的神秘虚无”,禅的最高境界便是感受到内心的虚无,而这种虚无能使人体会到一种深沉的宁静。画者如是,能够走入画中的观画者也如是。
这幅挂在阅读角落的作品为《无题-作品10025-09》,棉质画布,丙烯,137厘米x117厘米,创作于2009年。继早期“灰色时期”之后,对比色叠加效应的灰更加暧昧和丰富。
这一苛刻的过程要求创作者投入无与伦比的耐心。沈忱并不认为自己已至禅境,他这样阐明心迹;“重复同一题材甚至方法,需要圣徒似的专注,还要有强大的意志、始终如一的信念和内心深处的精神支柱。重复其实很无聊,这种无聊恰恰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创造力。那些艺术家,像艾格尼丝·马丁(Agnes Martin)、罗伯特·瑞曼(Robert Ryman)和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等,是我特别喜欢和崇拜的榜样。”我不知道长期居住在纽约的沈忱是否熟悉加里·斯奈德的诗歌,这位同样跨文化的美国诗人深爱中国水墨画,深受中国古代禅诗的影响,他在一首极短却不失禅意的小诗《写于三十一年后重登马特洪山》中这样写道:“山脉/绵延不绝/年复一年,我依然爱着。”我认为用它来归纳沈忱的创作状态也十分贴切。从古至今,西西弗斯不分国界,亦无远弗届。
摄影|朱海
撰文 |王小邪Wendy Wang
造型|许佩佩Peipei Xu
编辑|李君Li Jun
新媒体编辑 | Faye
视觉设计|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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