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P展览｜北京大学渠敬东教授在透纳展中看到了什么？

自然的回响：观透纳展

仅隔三年，在上海与透纳再次相遇，这份福缘，皆得浦东美术馆所赐。

2021年，在“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中，终于得见《站在阳光中的天使》。幽暗空旷的展厅里，天使手持利剑，挥动翅膀，仿佛从画面中冉冉升起。她的头上，无数玄鸟张着翅膀，辗转盘旋；她的脚下，则是人间的苦海，《圣经》中那些杀戮、堕落的故事，以模糊的面目逐一呈现。画面的底端，一条蜷缩盘曲的蛇，那是恶与罪的本来面目，与顶部的鸟遥遥相应……

这是透纳年入古稀的作品，他离群索居，隐姓埋名，以一颗孤寂的心来面对这矛盾的世界。他重返圣经的《启示录》，彷佛见到那噬肉的玄鸟再次降临，为满目的阳光投下了阴影。在皇家艺术研究院当时展出时的展览图册中，他引用了英国诗人塞缪尔·罗杰斯的诗句：“清晨的行进队伍，向着太阳闪着光亮，日落时分，则是一场兀鹫的筵宴。”这是他对现代文明的探究：在繁荣与兴旺中，人性将回到他的原始处，再次经受审判。

三年前，透纳的画扑面而来的那一刻，我记忆犹新：那是万物初生的一团能量，白炽的光亮得刺眼，似乎天使的飞升，就要把人间的罪恶带走，整个世界即将重生。

三年后，浦东美术馆再次迎来了大展“对话透纳：崇高的回响”。再读透纳，从他的晚年回到早中期的作品，观感上仿佛又经历了一种重生，很奇妙。

泰特美术馆的专家们策展十分用心，他们紧紧围绕着与浪漫派有关“崇高”的理解和想象，将透纳的一生做了一次生动的描绘：从英伦到欧陆的风景，从凝结神话与历史的罗马到威尼斯城，从风暴中的大海到混沌的天空，让我们对于“神之自然”或“自然之神”的理念有了完整而具体的了解。

跟着透纳去旅行，是我的梦。

透纳曾走遍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的山川海港，用双脚做画笔，将自然的体格、气脉和神气，汇聚成一种造化之力，融入自己的理智和情感里，也将由雨水洗刷、狂风侵蚀的那些沉寂的遗迹，转化为生命中的血液，流淌在光和色彩里。19世纪的英国批评家约翰·罗斯金认为，这样的风景画“包含着力量和灵魂的深度”。

同样，在我看来，这颇类似于中国文化中的士人之游，在天地无尽的委运任化之中，获得“畅神”（指精神与自然合一时所达到的自由舒畅的一种审美状态）般的洗涤。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他则进一步遭遇了自然的不可抗拒之力，一种以瓦解、崩塌和毁灭的动势，不顾一切地加以重新创造的神意所在。如作品《格劳宾登州的一次雪崩》中，“暴雨沿着45度斜角发力，从左上方到右下方倾泻而下。透纳用横刷的笔触一扫而过，有灰度的粗粝质感，仿佛上帝的震怒，不可遏制。接下来，便是崩塌的雪与飞乱的石之间交互碰撞……云的翻卷、雪的暴击、石的炸裂，使得松柏的生命化为转瞬即逝的泡影。”（见渠敬东：《希望的谬误：论透纳》）这种崇高感，正是哲学家埃德蒙·伯克所说的那种恐怖和惊惧，将人性醍醐灌顶。

不止如此，神话与历史也是透纳笔下的风景。意大利中部的蒂沃利是他梦寐以求的古典世界，那里，神就在自然之中。阳光透过大气四处弥散，大树巍峨如史诗中的巨人，画中人仿若融化其中，模糊了面容，却长出了倒影……风景是一种迷乱的人类记忆，随着画笔流淌，留下的只是痕迹。

透纳眼中的威尼斯，则是现代意义上的古典世界，天空中的云，如一道道刮痕，静止在时间的流动中；大海里的浪，是一条条斑驳的流线，如历史的沉淀和漫漶，不肯消逝。古典神话的时代和文艺复兴的时代，在透纳的心中，是人类文明的高光时刻。历史会熔化为自然，刻印着“崇高”，在流变中得以永恒。

然而，透纳的画境并未止于此。在他看来，在海浪中搏击的人，以及人所遭遇的风险与灾难，是“崇高”的升华。传言他曾将自己捆绑在桅杆上，目睹暴风骤雨对生命的威胁。惟有那一刻，天不再是天，水不再是水，风不再是风，电不再是电，因而人亦不再是人。所有一切都在万物交融、天地混沌的旋转中，惟余光与色的世界，如风暴之眼，空至极致！就此来说，《海与天空》中的无穷之动，与《风景与水》中的无量之静，本乎一心，无所差别。如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所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一切，皆是透纳为这个世界的“崇高”，留下的非凡之解。

衷心感谢浦东美术馆，让透纳的一幅幅作品成为风景本身，虽从英国来到中国，却让人们如此亲近。文化没有隔阂，心动的那一刻，世界才会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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