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死亡的白色头骨在别个国家往往是不详、幽暗而讳言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手举从墓中掘出的郁利克的头骨,质问生命无常、欢愉易逝。十六至十七世纪尼德兰虚空画(Vanitas)中广泛绘制静物头骨,用以象征死亡的必然性(Memento mori)。这些描绘头骨的作品往往色调沉郁,以此来警示生命短暂,劝诫欢愉虚空,尘世享乐乃是无意义。
Vanitas虚空画 Harmen Steenwijck
而在当代墨西哥艺术家Andrés Basurto手中,骷髅却呈现出水果糖一般清澈明快的效果。这些几乎和真人脑袋等大的立体头骨作品色彩干净饱满,由无色、蓝色或绿色的透明玻璃酒瓶碎片所构成,以青白色环氧树脂粘接。他所创造的晶莹的头骨让人联想到墨西哥特有的头骨形状的糖霜点心,原本死亡的符号成为了俗世乐趣的调味。
破碎玻璃头骨 Andrés Basurto
现藏于上海玻璃博物馆
通过梳理历史上与骷髅有关的墨西哥艺术品,文章试图找寻当代墨西哥的骷髅演绎在何种程度上继承传统,又在哪些层面上回应时代。
Basurto的作品中对于头骨的演绎展现出了深厚的拉丁美洲文化影响。在装饰艺术领域,头骨是拉丁美洲的传统主题。十五世纪的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用绿松石和褐煤装饰真人头骨,以象征其信仰中象征虚无的神祗“烟雾镜”特斯卡特利波卡。这位神祗执掌夜晚与阴翳,携佩黑曜石,可化身花豹,传说其面部交替布满粗条带状的墨色和浅色花纹,大英博物馆的这尊头骨神像即交替有蓝绿色和煤黑色的马赛克镶嵌装饰。
阿兹特克绿松石马赛克头骨 大英博物馆
这种拼色装饰也在Basurto的一些头颅中有呈现,或是透明无色与浅绿色,或是蓝色与亮黄色,在额头、眉框、颧骨和下颚交替。
十九世纪末,墨西哥平面艺术家José Guadalupe Posada创造了许多漫画式的骷髅形象(calaveras),述说了许多时事新闻和浪漫传奇。Posada笔下的骷髅打扮与人无异,呈现出恋爱,畅饮,歌唱的俗世形象。
José Guadalupe Posada 大都会博物馆
这些骷髅出演的故事插画被印刷在廉价而色彩鲜亮的纸上广泛传播,既用来娱乐大众读者,有时也辛辣地讽刺时政,而无论何种,都是以彼岸的骷髅讲着此岸的人生。
在Posada的骷髅艺术影响下,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进一步发扬了这个题材。1947年里维拉所绘的壁画《周日阿拉梅达公园午后之梦》(Dream of a Sunday Afternoon in the Alameda Central)可谓墨西哥名人堂,画面囊括了墨西哥历史上的贵胄名流、军政要人、文艺领袖。在所有人中间,站着身着传统阿兹特克羽蛇神盛装的骷髅夫人卡特丽娜(La Catrina),一边挽着身穿黑色套装的Posada,一手牵着幼年装扮的里维拉,旁边伴随着墨西哥艺术家里维拉的妻子Frida Kahlo。可以说,在里维拉笔下骷髅夫人更胜于个体的生命,成为了墨西哥文化的核心象征。
Diego Rivera周日阿拉梅达公园午后之梦
和墨西哥本土色彩浓郁明亮的骷髅艺术相对的,十九世纪的欧洲商人虚构了全然透明的水晶头骨作为阿兹特克文物。这些近代水晶头骨几经转手,最终流入大英博物馆和史密森尼学会的收藏,在二十世纪一度被当作中美洲古代艺术。
这一人为构建的历史又因此步入了大众的集体记忆,甚至进入了流行文化,比如游戏《女神异闻录系列》中的水晶骷髅。而Basurto手下质感透明轻盈的头骨在审美上更接近水晶头骨,尽管造型写实,却通过材质的反差营造出异于并超越头骨的感觉。
水晶头骨 大英博物馆
现代墨西哥延续了Posada的骷髅的俗世风格,人们在亡灵节(Día de los Muertos)时化妆为骷髅与逝者一同狂欢。每年11月1日和2日的亡灵节旨在表达对逝者的爱与怀念,气氛并不阴森或是凄清,反而洋溢着积极与欢笑。
人们为逝者搭起装饰全家福和彩旗的祭台,分享小骷髅头骨模样的糖果,将路上满铺着黄色的金盏花接引回家的亡灵。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墨西哥文化中死亡非常特别,如同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在《孤独的迷宫》所说的,对墨西哥人而言,死亡是可以嬉戏,共枕,淡视,庆祝的对象;诚然,恐惧依然存在,但至少人们选择了直面。
破碎玻璃头骨 Andrés Basurto
现藏于上海玻璃博物馆
在这一死亡观的影响下,Basurto对玻璃酒瓶的材料选择可以说是重申了墨西哥文化中对骷髅这个死亡符号的世俗表达。在采访中Basurto表示用作素材的玻璃瓶都是他自己日常消费所余,他的每日生活和这些头骨紧密相连,而这无关太多信仰表达。 在作品的造型和命名中都可以看出艺术家有意强调这些玻璃的来源:右侧两个作品都有一对宛如犄角,在额头上突出的啤酒瓶口向两侧张开,直白宣告了其材料来源;一系列头骨的命名也延续了这一直白,从Whiskey and Soda到Soda and Sol,都是将原材料作为其单个作品的名称。
这一命名方式看似随意,但却极好地展现了作品地迷人之处——多彩的俗世生活与死亡符号间不是对立关系,它们相偎依。这些头骨艺术即使因为体量和结构上的逼真显得有些可怖,Basurto对于细节的处理使得恐怖感降到了最低。在形式上可以看出近年来低面设计(low poly)的影响:近乎随机的几何构成取代了规整的马赛克,作为粘接的白色树脂部分也并未被刻意隐藏,强化了独立的面,都给骷髅这一传统上全由曲面构成的物体一种电脑时代独有的体积感,从而削弱了传统表达下的头骨的可怖。
破碎玻璃头骨 Andrés Basurto
现藏于上海玻璃博物馆
在色彩上,尽管出自酒瓶,鉴于主流啤酒瓶为防止氧化大多使用深棕色或墨绿色玻璃,艺术家或是选择浅色和无色玻璃品种,或是运用了瓶身设计中既有的彩色包装。在浅色作品里,玻璃宝石一般清澈的光感和明亮的色彩使得气氛明快,同时也中和了低面表达的厚重感。当光线透过透明的作品,在其下方形成同样明亮的阴影时,这一轻盈感更是得以加强。在保留了既有彩色包装的作品中,在深棕色的瓶底之上,喷绘包装的浓郁的黄与蓝搭配上残存的商标符号和标签文字,给骷髅戴上了一些自波普艺术的时代而来的戏谑色彩。
无论是澄澈的光感还是广告色彩,都可以视作作品中暗含的对骷髅所代表的死亡的祛魅而 Basurto对碎玻璃的材料选择正是呼应了这一概念。这或许根植于这片土地的创世神话:前哥伦布时代的拉丁美洲人深信他们由玉米所变,死者所去处不是生的对岸,而是回归土地借玉米重生。土地、玉米、人三者形成更广大的,并非生死二元对立的轮回生命观。类似地,通过艺术家人为地损毁,这些玻璃瓶被从原本的商品生命周期中摆脱,转化为别的事物的原材料——艺术家的操控使这一过程几近一种毁灭本是创造伊始的象征。从某种程度上说,因为作为我们生命载体的骨头比这生命本身更永恒,它们唤起人们的迷恋不比恐惧少。骷髅这个意象在Basurto手中不再是死亡与终结本身,成为了一种别致的生命方式。
玻璃的破碎是随机的,而Basurto将这无序重构为理性的作品,进而作品被同时赋予另一重解读可能。创作过程中的不可控在一定度上被保留进了作品的最终形态,这不仅带来了每一件作品的独一无二,更使得作品在时间上具有了延展性。人们欣赏的不仅是形态的最终表达,也可以反观创作过程本身。
玻璃终将碎裂,鲜活的肉体终将腐去,然而艺术家的眼中看见的是衰败,手里操行的是创造。有如他墨西哥的先贤,Andrés Basurto直视着骷髅深邃的眼睛。或许他并未刻意强调自身墨西哥特性,但其墨西哥独有的死亡观的文化特征终究十分强烈。与其待到破碎径自寻来无从应对,Basurto选择主动打破,将创造替代终结。
文案:Fangqing
编辑&排版:Ra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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