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颉谈阿布拉莫维奇：行为艺术作品解读与观念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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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把行为艺术看作是理解当代艺术最重要的途径，极具观念性，直接而有力，又充满现场感。所以，我在大学里面的《当代艺术》课都是把行为艺术作为第一章节，是最重要的内容先讲，它是拓展人们对艺术理解的一把钥匙。从形式方法层面看，行为艺术创作也是最难的，似乎人人都能去做，不像舞蹈体育项目有专业技术门槛，但我认为真正称得上特别经典的行为艺术作品，在艺术史上还超不过 50 件。如果一定要给这些行为艺术家做个排序，阿布拉莫维奇可以排在前五甚至前三。另外两位我会给谢德庆和博伊斯，也会有维托·阿肯锡和伊夫·克莱因。

行为艺术的历史起点很难界定，如果把达达主义的一些偶发表演也算作进来的话，行为艺术也有100多年的历史了，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行为表演大都发生在1960～80年代，这也是现代主义艺术“观念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时期。并且行为艺术也不是一个孤立的艺术门类，它与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极少主义、波普艺术、意大利的贫困艺术、法国的新现实主义、德国的激浪派，包括大地艺术、概念艺术、影像艺术、现代戏剧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向上追溯又与黑山学院、包豪斯运动、达达主义有着精神上的内在关联。

阿布是一个有着很深宗教情结的艺术家。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基督教对她的影响非常明显，比如一些作品中隐含着受难与殉道的情节，似乎有一种想要一个人承担人类苦难和罪恶的力量。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阿布在那不勒斯画廊表演的《节奏0》，这是她早期最知名的行为艺术表演。她在面前放了一个台子，这个台子上面放了 72 个道具。道具里面有一些像花、棉花、火柴、玫瑰、蜡烛这些比较柔和的道具，但也有像刀、叉、枪、子弹、手术刀这类带有伤害性的道具。之后任由观众选取任何道具对她的身体做任何行为。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节奏0》，1974年，那不勒斯

每次看到这件作品的影像，阿布在现场的照片，我都会联想到鲁本斯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就是圣塞巴斯蒂安被绑在树上乱箭射身的那张画，也会联系到《最后的晚餐》中的那张长长的桌台。我是油画专业出身，会不自觉的把她的很多行为里联想到与油画史这一文脉相关系——特别是看到阿布在后来的一个回顾展上，她当年的行为艺术影像被投屏在墙面上，投影下面是一个桌案，桌案上非常有仪式感地摆放了这些道具。当把这些作品放在一起时，我相信观众会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她的这种殉道者或者是受难者的思想意图。

达·芬奇，《最后的晚餐》，1495 年–1498 年

说到阿布的英雄主义情结，这源于她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环境。她的父亲是一个铁托时代的游击队员，她的母亲也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这对阿布有很深的影响。她在作品《英雄》中她手举一面旗帜，骑着高头大马的形象象征着父辈的理想。我们或许会联想到其它艺术作品中类似的情景，比如美国电影《父辈的旗帜》中士兵插上星条旗，或者画作《自由引导人民》中高举的法国三色旗，都指向无畏与胜利。但在阿布的这个向父辈致敬的作品中，她却选择了举着白旗，这是作品的重点。阿布曾坦言，白旗是战争中投降的象征。因此，在这里“白旗”的选择非常有力量也非常深刻 —— 她对父辈这一代人，或对20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乌托邦运动，是致敬、是和解，是疑惑？是反思？还是试图理解父辈未竟的理想？骑在白马上的阿布表情坚毅，似乎在努力追溯着她父辈的峥嵘岁月，但一面白旗与此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艺术语言充满张力 。“白旗”是这个作品里最重要的道具，很精准，又给观众留出思考空间。这样的作品让人深感震撼，同时也引发了我们对历史的追问。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英雄》，2001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呼吸》，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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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布的作品中，身体和精神对痛苦的承受能力是她的一个重要课题，所以不免存在这些“危险成分”。但是我觉得在行为艺术里边，暴力并不是必须的，它取决于要表达的观念，好的作品应该克制的去使用它。

好的行为艺术或许是你感觉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在一个现场语境里，它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冲击力。就像谢德庆的《打卡一年》、《户外一年》这些作品，非常的日常，安静的发生，不会打扰到其他人，但震撼人心。行为艺术表演很多都是我们生活里面比较常见却又被我们忽视的东西，艺术家将这些“日常”在展览的现场以一种仪式化的方式呈现给观众时，它所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就像阿布非常著名的《艺术家在场》，“对视”这个行为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但是我们回忆一下，已经多久没有和陌生人，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以静静的对视30秒以上了？阿布就是这样将寻常的事提炼出来并仪式化的搬到展场上，促使我们去思考和感受。这就是非常经典的行为艺术作品。

我觉得阿布最好的作品大都是和乌雷合作完成的。他们关于两性关系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系列作品都很深刻。比如《无量之物》，我认为是一个非常简练且完美的表演。他们两个人赤裸地站在一个美术馆的入口，观众要想进到这个展厅就一定要从他俩之间穿进去，致使所有观众在入场时都必须做出是面向乌雷还是面向阿布的选择。后来据统计，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大部分人还是选择面向女性。就是当男人和女人裸体相对的时候，可能女性还是给人更多的一种安全感，男性可能会有一种压迫或暴力的感觉。当然这个行为本来计划做6个小时，但是在4个小时的时候被赶来的警察制止了。这种情况其实在行为艺术里也是挺常见的。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无量之物》，1977

《空中关系》这个作品，两个人面对面的奔跑和快走过来，一定要是迎面而来，然后在相遇的一刻他们可能会撞上——有时候会擦肩而过，当然阿布会被乌雷撞的人仰马翻。其实他们在这个时期的所有作品，表面上是在探索两性之间的关系，但其实在更深的层面上，他们是在探讨两个独立的灵魂和两个似乎受控又不受控的身体和意识之间产生的关系。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空中关系》，1977

这些作品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不断地将生活中的横截面与碎片进行提纯，把表演的形式语言打磨精炼到了一个极致。这一过程尤为关键——当艺术家形成一个想法后，如何通过逐步做减法，将不必要的部分剔除，直到减无可减，才能使作品释放出最强大的精神力量。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情人长城》，1988.

阿布和乌雷走的是明长城，东段基本上是古代燕云十六州沿线，西段是河西走廊这条线，在陕北榆林地区汇合。因为我经常跑西北，算是对这条路线比较熟悉。我一般是从北京走大同，穿过山西陕西两省进入甘肃，沿着河西走廊到嘉峪关和敦煌，和阿布乌雷走的路线基本上是重合的。这条长城沿线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争夺生存空间、生存资源的生命线。阿布和乌雷汇合的榆林地区，在北宋是边军与西夏党项人持续交战的边境，一直到明代也是明军和蒙古人的重要战场。我看到阿布提到过关于长城的神话传说，也包括所谓宇航员在太空可以看到的人类建筑。不清楚阿布是否了解更多的长城历史，但这丝毫不妨碍她选择“长城”实施创作的文化效果。同一个作品面对不同的观众，会关联到不一样的知识系统。所以我觉得他们选择“长城”是非常智慧的，使作品增加了历史厚度，也便于传播。

他们两个人的分工也很有意思，从行走的路线看，阿布的东段看似是以绿洲为主，人口相对密集，有不少游客云集的景点，像慕田峪长城、黄花城水库长城、古北口长城这些地方。但事实上她要沿着山脉起伏走，一路上需要不断的上坡下坡、翻山越岭，非常耗费体力。加上沿途村庄可以提供给的生活条件也非常有限，所以她这一路走来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艰辛。乌雷走的是河西走廊，这条路看似地处高原、人因稀少，但其实更多的是戈壁滩，走起来相对平缓一些。特别是在甘肃宁夏这些地方，食物以牛羊肉食为主，还是有很多比阿布有利的条件。

他们最后汇合完成作品的地方是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县二郎山，这个地方我先后几次去过，也有很难忘的经历。第一次去是1995年8月，是读中央美院附中一年级的暑假，我和2个同学一起，都是17岁左右的年纪。我们从北京出发，先到了大同,打算一路搭乘长途车横穿山西北部到达陕西，没想到路上遇到了特大泥石流，司机无法再往下开了，就把我们扔在在路边，他掉头回了大同。我们3个人就两条腿浸在过膝的泥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才过黄河走到了陕西府谷县，府谷县据传是杨家将里佘太君的老家。当时府谷老城的很多古建筑都完全淹在泥里，只露儿着个屋顶。

我们原计划是从府谷向西南进入陕北高原腹地写生画画，但路断了，被迫改道去了神木县。当时也不知道神木县有啥，只是在地图上发现有沙漠，正好在神木县边上，所以就搭车过去了，结果在神木县去沙漠的路上发现了二郎山。二郎山非常精彩，在陡峭的山脊上有绵延几公里的小庙，就地取材、高低错落的密集建筑群。我们就留下来写生，在那待了几天。当时我还不知道7年前阿布乌雷有在这里做这个行为艺术。

我印象里当时的神木是非常贫穷的，我甚至在路边等长途车等时候见到了弃婴。而且那个地方的招待所也就三块钱一天，里面只有三张硬板床和一个脸盆架，连脸盆都没有，门也没有锁。可以想象在88年的时候他俩沿途所经历的物质情况更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还是挺佩服他俩的毅力和勇气。

后来我们从神木县往毛乌素沙漠走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庄，因为用相机拍了几张村里小孩的照片就被村民拦了下来，团团围住不让走，警察来了也没有用，因为当地人是不允许给小孩拍照的，说是小孩的魂魄会被相机摄走，到最后我们把胶卷拽出来才放我们离开。

毛乌素沙漠在治理前曾经是中国第五大沙漠，我们从二郎山走到毛乌素花了4个多小时，去沙漠的路上刚下过一场雨，同行的李涵提议用一根小木棍沿途做标记。事实证明，这个建议非常明智，因为我们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准备，那时候没有手机，更没有指南针，随身只有一本2元钱的地图册。我们三个人如果迷路的话，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毛乌素，包括家里人也不知道。当时我们翻了20几个沙丘后发现，四周都是一个样子，如果没有标记，根本没法找到出去的路。

王颉摄，1995年8月，陕西省神木县二郎山

王颉摄，1995年8月，毛乌素沙地

王颉摄，1995年8月，毛乌素沙地

《巴尔干巴洛克》和《浅能》。《巴尔干巴洛克》这个作品我觉得从道具的选择到行为表演，所呈现的画面感非常美也很震撼。在这个行为艺术中，她连续数天的时间穿着一条睡裙在地下室，洗刷着上千块牛骨，这个过程仍然是她对自己的意志力和身体的一个挑战。作品探讨的是关于巴尔干半岛的战争与民族争端问题，在一个战乱不断且信仰多样的民族地区，这个议题的讨论非常深刻。这个作品也让她获得当年威尼斯双年展的最高奖项金狮奖。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巴尔干巴洛克》，1997年.

《浅能》的美感在于阿布对自己作品的细节的掌控。我想她和乌雷应该是演练过多次，包括弓的大小，拉弓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和彼此应该呈现什么样的角度。当然，这两位艺术家本身的体型甚至长相也都为作品最后的呈现效果增色很多。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不是阿布这样的相貌，乌雷这样的身高，可能就出现不了这样的感觉。行为艺术最终还是要靠录像和图片去传播的，阿布的很多行为艺术的图片都非常美，而这本身在视觉上就已经足够精彩了。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浅能》，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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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艺术其实和摇滚乐、体育运动很像，都为人们创造了一个思想表达和情感抒发的窗口。我个人是很喜欢体育运动的，体育运动也是为了能够控制运用自己的身体，或者让自己的身体达到一种极限。这个过程也许舒适，也许痛苦，但它更是一种情感、情绪的出口。摇滚乐也是，你很难想象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摇滚乐的话，那么年轻人可能真的会缺少一个宣泄或者抒发情感的重要途径。行为艺术也是，只是它可能因为过于小众，或者说公众仍然对当代艺术的观念性作品和展览抱有一种距离感，所以还没有完全释放它应有的这种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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