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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张伟于2025年1月16日辞世,享年73岁。作为多年的老友,我们曾与他一同度过了无数难忘的时光。为了向这位非凡的朋友和艺术家致以最深的敬意与怀念,我们将分享三篇专著文章,每一篇都深刻地回顾他的艺术成就与个人魅力。以此,我们向张伟告别——愿这些文字能承载我们的回忆,让他的精神和作品继续在我们心中闪耀。
上篇:纪念:张伟(1952—2025)|汉斯·沃纳·霍兹沃思《张伟的抽象绘画》
中篇:纪念:张伟(1952—2025)|何桂彦《“风景叙事”与抽象艺术的文化逻辑》
永不互碰的色彩
——张伟对话秦思源
时间:2018年11月22日下午
地点:园庭
……
秦: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你接受过学校的正规培训吗?
张:没有,我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但是,在我的父母离婚之前我就开始对绘画感兴趣了。我记得,齐白石有一个画展,应该是在他去世以后,他是1957年去世的,画展是在中国美术馆。我的一个堂哥,他喜欢画画,他带我去齐白石的展览,我对齐白石的最初的印象是从那个展览来的,觉得他的山水很美,他的天空是渲染的,水纹是很舒缓的,鱼、虫都在一个很和谐的环境里,好像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在画里,从那时起我就喜欢这种感觉。
然后我爸爸曾经带着我,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去他的朋友家,是一对老夫妇,他们两个人都画画,画水墨,我爸爸说你就别走了,你在这儿听人家的,人家会教你画画做事情,你应该每天上午都先来这,然后你再去做别的,我就去了几天,后来我拒绝再去了,那老头儿让我画一只小鸟儿,用小毛笔画毛,画好几天都没完,一只鸟儿画好多天,我说再也不去了,实在没意思,就不去了,那老头儿每天让我画小鸟儿之前先写字,先要坐在那写一堆字,我觉得写字很痛苦,身要坐正然后怎么拿笔……文革之前我在我的学校里是大队长,少先队员都有一道杠二道杠,我是三道杠。当学校组织校外活动时,我总是在前面举着旗子觉得很体面。我的职责是负责宣传,我安排几个人在学校里出黑板报,我等于有一个小团体,几个小伙伴的团队,我们每天比别人早去半个小时,把昨天的擦掉,今天的按照老师写的单子,上面黑板报写什么配什么图,我们那几个人就拿着梯子和板凳在墙上画。
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1966年,文革开始了,我失去了三道杠。在周总理出访14国归来时,本来学校安排让我去给周总理献花,结果我跟着人家受训很长时间,差不多要到那天的时候,通知我说你不用来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的家庭背景不适合参与这种政治活动。
……
后来,我被送到农村插队,接受再教育。
秦:你插队之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画画的?
张:1971年我的脚在农村砸伤了,我在山西,把我派到一个大山里面,建兵工厂,据说要制造坦克,所以要在山里面,要秘密的施工。条件比较差的,在山西太行山。脚被砸坏了,骨头碎了,然后感染了,我说我要去看医生,兵工厂本身有他们的医疗小组和医疗室,就把我送去,他们给我简单的处理一下,说我们弄不了你这个,要回你们农村去,可是农村也没有医院,生产队他们沟通以后把我送回北京,还派了生产队的副队长,副队长从来没来过北京,送我这个机会逛逛北京,他在我们家住几天。1971年受伤,天天把脚举的高高的,没事干就画画,画瓶子,画窗外还有画我姐姐她们的肖像。
张伟,《紫红花》,1974,纸本油画,18.5 x 26 cm
秦:那时候让画风景画吗?让写生?
张:让,一般的我到没人的地方去,我有一次不巧正好画了军队的驻地附近,有一次跟一个朋友我画这头他画那头,有一个军人来了,问我干嘛呢。我说画风景画呢。他说是画地图吧,你画这头他画那头,回去拼在一起整个街道就出来了,以为是间谍。
秦:你那时候开始交一些朋友,就是在一起画?
张:就是在外面碰到,如果看到这个人画的不怎么样,不是我的趣味我就不理他,如果画的还挺好,感觉不错就说说话,认识,问明天还来吗,说明天不行,后天可以,说后天还是这时候约好一块去。就包括星星画派和无名画派的画家们。
秦:那些人的想法对你有没有什么启发?
张:有我比较欣赏的人是杨雨澍和赵文量,特别是杨雨澍喜欢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但是他不会去尝试,只是把传统绘画理论上的体会转化在写生上,具有更深体会和敏感去把握有限的时间之内的感受,写生是最有效和直接的。
秦:印象派——那时候有没有资料看他们的东西,有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
张:很有限,只能看到一些。
秦:油画是西方的,你们是苏派的画册,是什么书和资料?
张:我们看印象派的画很少,但是在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看苏派的多一点,但是从来没有真正的进入到我的感受里去,首先我没有系统的学他们那一套素描,我也很难把人家那种技术拿来作为我的技术去用,这需要一个基础的过程,我没有,我也不觉得那种技能是有意义的,他们过分的被自然的视觉的形象限制住了,我反倒喜欢零零星星看到的那些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那些东西对我有启发,那些东西我觉得会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可是在文革的时候看的很少,几乎没有,真的看过一次是1975年有一个画画的朋友史习习,他的爸爸好像是中国电影局局长,帮我们安排好去了首都图书馆,在那儿浏览了世界美术全集,但是不能拿走,这是唯一的机会,去的时候我们事先有准备,带着油画棒和小速写本,看到喜欢的塞尚的或者是马蒂斯的画儿,就临摹,刚刚接触马蒂斯,我临摹的是一个小女孩站在阳台的门口,外面是光,她是一个红的人有一个单人床在旁边,还有他的《舞蹈人》。那天在图书馆很长时间没出来,临了一些画,我们去了十来个人,我特别喜欢马蒂斯,我说我临摹他,另外的人喜欢塞尚的临摹塞尚,分工,临摹回来大家聚在一起互相传看。
秦:那个时候资源太珍贵了,很有限,看一次还要临摹,只能靠临摹再看。
张:但是这样会在印象里变得很强烈,会很敏感的去追求你最喜欢的东西,把它记住。
1975年以前对西方的艺术我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我们群体里面,比如说马可鲁,他1968年就看过印象画派史,但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张伟,《福绥境公寓》,1981,纸板上油画,26 x 19 cm
秦:1974年的时候已经偷偷做过展览了。
张:1974年12月31号。如同开一个迎新年的晚会,我们买了一些劣质的葡萄酒、白酒二锅头,把家里仅有的食物全给吃掉,包饺子,然后我母亲学俄语的,她还会用俄语为大家唱两首歌,有人朗诵诗歌,我们还互相画一些肖像,很有意思。我还有一张画留着。那时候写生对我来说的意义,已经不是在模仿自然了,已经是写生成为自己艺术创作的手段,我不是看到一个景色要把它画下来,是要把这个景色这个环境给我的一种感受表现出来,已经清楚的知道,所谓的色彩不是你肉眼看到的色彩,而是你心中感觉的色彩。后来我在好多画里面都有比较突出明显的方式,是在画儿上的颜色跟颜色之间留有相当的间隙,有的空白间隙会非常的大。比如这样一笔颜色和那样一笔颜色,就不让它碰上。
秦:有点像有黑线在上面。
张:或者是纸本身的颜色替代了那个黑线。
两个颜色不碰上的意义,如果一碰上你会考虑到它的立体,会想到它逐渐转过去的立体物体的面,所谓写实主义的面,没有线,都是面的转化,三度空间,但是颜料不碰上的时候,这个物体和背景是被平等看待的,画面从所谓的三度空间立体感的表现成为了画面的平面表达,把画变成了绘画本身,而不是绘画去模仿自然,绘画不再是依附于自然的再现,这是概念上的扭转。
秦:那个时候你跟马可鲁他们是同一步调吗?
张:我会从我的朋友和其他人的作品里吸取一些东西,也会有一些交流探讨。我会很在意,然后我可能会借鉴他,或者是模仿他一下,画面有意识的控制和时间上的尽可能的缩短,在尽可能你认为该停的时候就停。那种画面的不完成感,才是给绘画的生命一个延续的可能性。而你把它画的很充实很完整,好像学院里教的手段,最后画的没有余地的时候画儿就画死了。
秦:我们都需要空间,留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去在我们的感觉里面把它完成……在那个时候,你的工作就是一个装卸工——那也是你的臭名昭著的现实主义绘画(《装卸工》)的主题。你做了多久呢?
张:从1973年到1978年。在这幅画(《装卸工》,1976)里,我画的是卡车装货的车斗,我们都把铁锹扔在车斗里并且坐在那里。第一天我上了这个卡车,把铁锹往上一扔,坐下后扒着槽帮。上面有几个老头,身体都很棒,都跟我现在这个年纪一样,因为通常要开一个多钟头,去拉建筑材料,就聊天,其中一个老头问我,你叫什么,我说叫张伟,住哪,翠花街4号,姓张,你爸爸叫张xx,爷爷叫张xx,我特别害怕,因为那时候是文革,所以特别不想让工厂知道我的家庭背景,那老头儿说我跟你们家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有时候我会从你们家门口过,我看见过你爷爷坐在门口唱京剧,还说你长的跟你爸特别像……这个人曾经是国民党华北什么报社的编辑,所以他干这种工作,从共产党一来他就干这种苦活,一直干到70年代,他当时都66了,长的高还黑,胡子白的,说话声音嗡嗡的,其实很有派,卡车怎么样他都能帮那司机,有时候陷在哪了,这老头就能帮着把车弄出来,我们跟人家抢位置,抢到好位置拉到好东西能早点走,大家早下班,抢不到好位置,你就等着,结果这个人往往能带着我们这个车找到最好的位置,装上最好的货,早早进城。
秦:那个时候怎么从装卸工到昆曲团?
张:这活儿(装卸工)可累了,冬天冻的我要死,车到了站不起来,全身冻僵了,夏天热的要命,没处躲没处藏,极其辛苦,我就想换工作,那时候这些会画画的人,都想找一个好差事,一个朋友介绍我去北昆。文革以后他们重新恢复北方昆曲剧院,一重新恢复就有很多机会安排他们自己人,然后这个人就把我当他的自己人安排进了。
秦:太好了,因为这个对你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一方面是你画这个背景,不是一个细活,是适合你的,大笔触。
张:不嫌糙。我们当时有一个老先生是美术组负责的,我们叫他段老。他原来在黄埔军校,是黄埔的学员,本来应该是从军的,但是这个老头儿他说从年轻我就喜欢这些文人,他说我一帮朋友书法家画家多了去了,我跟他们天天一块玩一块混,他善于画和写,他负责北方昆曲剧院的舞台美术。我在北昆工作的那些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昆曲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精彩的部分,在那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秦:所以,你从1978年开始在北昆工作,大约在那时你的绘画艺术变为抽象。最早画的芭蕉树是1977年,虽然不是纯抽象,但还是齐白石画的芭蕉树在后面支撑着它,但已经不是写生的概念了,是什么样的跳跃?
张:我得到它是一种偶然,根基还是中国传统文人绘画的意念,传统艺术里面会有说妙手偶得,利用你的偶发性和潜意识去驱动它,甚至控制它,适当把握它,在一定的时间里停止,并控制在这个范围内,这是水墨画、中国传统艺术里很重要的方面,潜意识的认可和主动的考虑到意识到潜意识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特别是水墨画家和书法都很会用这些东西。这样的画儿就是一种偶然,然后我把它当成一个可贵的现象保留下来了。
张伟,《E1》,1978,纸本油画,25.5 x 32 cm
秦:另外没有跟20世纪艺术史的文化潮流形成直接的关系,因为是脱节的,然后有这么一个偶然的,有点像小事故形成的作品,然后这个就是有意识的,这是什么样的过程?例如,正好一年后你画了《E1》(1978)。
张:这个画不大,在一张纸上,我开始落笔的时候,我想的是我自己的眼睛。实际上我又没有真的要把我的眼睛模仿到一种逼真的样式出来,我的笔是转的,一顿一片,笔一转之后手在瞬间运动里,就出现了墨色的变化,这个变化的出现就使我对眼睛的兴趣没有了,在画画儿的瞬间的过程里,最初的要求没有了,我变成要随着它的可能性去认可它,可能性在这个过程里,是一种让我的理性屈从于这种偶发性和潜意识,然后就涂了这些,这是一下就画完的,这是水墨,但是下面的一笔红和黄是油彩,这些都画完之后,我觉得这个画面太单调了,我把毛笔扔了,拿了油彩,但是我画这一笔的时候我想,我不能傻傻的画这一笔,要画出点名堂,小时候学的画花鸟,拿毛笔沾饱水,然后沾一点粉色然后笔尖再沾一点红,在宣纸上一笔画出花瓣来,颜色是渐变的,我想到这个,我就把油画笔沾饱了红色,然后再去沾黄,然后故意让两个颜料不在笔上完全混合,这样一拖,拖出来看到一点点透着纸,皴擦的感觉,我觉得这下就好了。
秦:1978年比较早,1979年,无名画会在北海公园内的画舫斋举办。
张:画这张画的时候,我跟无名画会的人已经疏远了。
秦:1981年画这个画(《EXPE 3》,1981)是有波士顿美术馆在北京办的收藏展吗?
张:这个阶段里,我的画是特别有中国感觉的,中国式的空间处理,我不太清楚这个东西是艺术吗?是画吗?确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我没有很清晰的意识和理论的支撑,当看到波士顿美术馆收藏展,我才觉得我可以这样坚持走下去,特别是看到一个女画家,画的很抽象的跟水似的,对我影响很大。她的画更多是她自己的一种自娱的形式。她叫Helen Frankenthaler。 我发现她画的好,逐渐把她的好更美化了在我的心里,实际上我后来看到她大部分作品并不是那么喜欢,但是我看到的第一张就是在美术馆展出的波士顿的藏品展里面,有一张她画的特别简单。她大胆地只使用两三种色彩。
秦:可是你的空间感跟别人不一样,肯定当时一个是国画,特别是你喜欢的像徐渭(1521—1593)、齐白石(1864—1957)留白比较多的。空间感。
张: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譬如,Cy Twombly画面上的线或者是色彩,是跟画面区别出来的,而那个白实际上是背景白布。
秦:后来你的绘画又结合了书法,你可以发现在Franz Kline的作品中有同样的影响。
张:我特喜欢Kline,但是他们跟我说,Kline的画是起稿子的,是先在画布上画上所需要的构图,再往里填色的,不是情绪来了之后表现主义的,是设计出来的,但是巧妙的是让你看不出来,让你看到的是一种情感。他可以填色,我不会,我就一下就出去了,那些设计从来不会在我身上有结果。
秦:他受东方书法的影响,但是他不知道书法是什么,有一种视觉冲击,因此,你越来越清楚,那个时候留那么多白,是已经有清楚的觉得空白重要吗?
张:我在1981年画这个的时候已经清楚了,可是我在1982年还画过糊里糊涂的画,好像我从一个明晰的状态又到了一个不清晰的状态,然后我常常会这样,甚至于到现在也是,我可能去年还有一段糊里糊涂的时候,突然又明白了一点,如果我持续一段时间,可能又会变得糊涂。
秦:你的工作是一种纯视觉和感受,是不是有跟思想完全脱节,因为以前中国在所有艺术的根基上是意识形态,是宣传,是信息,是要表达一个意思,意思非常清楚,后来你远离这种信息是跟那个时候的感受会有关系吗?意识形态强烈的时候。
张:因为我在意识形态面前,特别在中国的大环境下,我是一个非常渺小和脆弱的人,这种脆弱甚至于让我很反感和排斥,我就远离它(意识形态),我永远觉得被边缘,永远都觉得任何一个群体都不被纳入。所以这些纯视觉的颜色和在画布上、纸上的种种变化才是真实的,更吸引我的,因为那些信息,那些意识形态,那些思想和理念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也不想追求这些东西。
秦:当你向里看,那是真实感受,不管是什么感受,别人是没法否定你的感受的真实性。
张:我可以活的更完整,如果我仅仅关注内在。或者可以说我活的更自在。
秦:我想你的创作不是为了体现内容,这是跟你的性格和跟你的过去还是很有关系的,还跟文化大革命所发生的事情有关,还和我们所说的中西文化的关系有关。无论如何,你的性格已形成这个样子,这是你的工作方法,情感支配你的工作。这个很纯粹,因为你真的是需要你的情绪完完全全符合画面的要求,这样你感情跟画面就可以融为一体。没有第二次机会。
张:我画的画是看起来没意义的,表现成什么都不是,不在表达意义,其实人生命的价值也就是在这,人们每天活的很务实,解决很多问题,而真正的意义是在于生命的本身价值,可是没有那个具体的处理日常事物的能力,这种生命本身的意义就不能够被持续下去,就不能体现出或者是感受到,以致不能享受生命本身的意义。还是要有一个具体的解决生活问题的能力的,所以在这里是矛盾的。在我试图去做到一种最解放和随意的表现的时候,必须远离日常生活的现实。
* 文章有删节。

张伟在艺术家于北京的工作室,2016年4月,摄影:冯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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