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DIST 国际：烟与蔗影，代际创伤，记忆书写和疗愈

桑辛蒂娅·莫希妮·辛普森（Sancintya Mohini Simpson）出生于1991年，是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的艺术家与研究学者。她的创作重新构想了1860年至1911年间，印度契约劳工在南非纳塔尔省（今夸祖鲁·纳塔尔省）的殖民历史。在此期间，超过十五万名印度劳工被运往非洲大陆，为英国人经营的蔗糖种植园工作。当时的纳塔尔是英国在南非的四个殖民地之一。辛普森以她的母亲家族的历史为出发点，融合绘画、影像、诗歌与表演等媒介，通过回应殖民档案中的偏见与缺失，探讨移民、记忆与创伤交织的复杂经验。

辛普森是最近刚刚闭幕的十一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APT11）中的70位参展艺术家之一。本届三年展聚焦自然与城市环境的关怀、文化遗产的复兴，以及移民与劳工历史如何塑造当代社会。在此次展览中，辛普森创作了油画作品《kūlī/khulā》（2024），画面呈现一片宁静的棕榈树风景，细看之下，却隐约透露出殖民历史的幽影。

辛普森视艺术为理解自我和认识世界的方式，尤其是用来探究历史——包括她自身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如何受到周遭环境影响。辛普森成长于一个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家庭，没有任何保障。在职业生涯初期，她一边做着日常工作，一边坚持艺术创作。她在格里菲斯大学昆士兰艺术学院攻读摄影，为她提供了在维持生计的同时建立可持续艺术实践的途径。在转向艺术实践之前，她曾在艺术管理领域工作，最终决定辞去职位，全职投入创作。她认为，能拥有专注创作的时间与空间是一种难得的特权，尽管也伴随着不确定性。

辛普森的身体承载着创伤与流离失所的历史，这使她意识到，关照这些历史的同时，也必须关照自己。她的艺术实践深植于童年与生活经验之中，是她用来梳理、理解并承认这些经历所带来深远影响的重要方式。她坦言，如果没有这样的出口，她或许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能更痛苦，更缺乏自我觉察，甚至延续代际创伤的循环。

辛普森指出，上一代人往往在生存压力下无暇自省，而她有幸能够停下脚步，反思过去，并为疗愈腾出空间。在她看来，艺术不是为了抹去或改写历史，而是为了识别、修复和温柔地照料这些被忽略的记忆。她希望，观众在画廊空间中与她的作品相遇时，能够感受到其中所承载的故事与历史，并由此建立起连接与理解。

辛普森从一些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伦理责任视为创作核心的艺术家身上汲取灵感，例如Shivanjani Lal、Judy Watson和Gordon Hookey。这些艺术家以讲述故事为出发点开展创作，同时对道德考量保持高度敏感。

她指出，年轻艺术家往往缺乏足够的自主性，而对她而言，在体制内工作的经历常常显得受限，甚至显得“不真实”。在她看来，学术机构或大学系统往往缺乏支持深层艺术实践所需的文化或社区框架，尤其当掌握评判权力的人缺乏必要的背景知识或生活经验时，这一问题尤为明显。

随着经验的积累，辛普森逐渐建立起一套清晰的判断标准，来衡量哪些项目和组织真正符合她的价值观。她的创作原则和展示方式源于对自身立场的深入理解，而不是对外部认可的依赖。她认为，试图迎合所有人或寻求机构认同并非长久之计。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明确自己应该对谁负责——这份责任不仅关乎她个人和家庭，也延伸至她所说的“更广泛的历史传承”。

辛普森将她的艺术创作过程视为一项持续的“拼组”实践——不断将不同元素组合在一起，同时反思自己为何在某件作品中选择特定材料，而在另一件作品中则采用完全不同的媒介。对她而言，材料本身具有表达力，也承载着各自的历史与记忆。她的创作以深入的研究为基础，经常查阅历史档案、文献记录与学术资料，尝试将自身的家族史嵌入更广泛的历史语境中。这种方法往往带来新的思考路径，拓展她对身份与记忆的理解。

为了重新连接家族代际创伤的发生地，辛普森于2012年与母亲一同前往印度，寻求相关资讯，却只发现零散不全的记录与档案，进一步加深了她们的失落感。在她于西澳的首次展览《ām / ammā / mā maram》中（于珀斯当代艺术学院 PICA 举办），装置作品《mā maram》（2023）尝试通过具有唤起记忆性的材料，修复母亲家族支离破碎的身份认同。

两只黑陶制成的lota（一种用于净化仪式的圆形水罐）被安放在一对烧焦的芒果木长凳上，其长度对应着母女两人的身高。水罐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混合了芒果叶与燃烧甘蔗的气息。作品以仪式性的照料元素为基础，同时暗含印度洋“kala pani”（黑水）的不祥意象；墙上的一张家族照片，则指向那些被遗忘与丢失的历史。

在辛普森的作品中，每一个元素都与她祖先的真实经历紧密相关。例如，她在2021年创作的《kūlī karambu》中所描绘的制糖厂，便取材自一张她从档案中找到的历史照片，而那个地点，很可能就是她家族成员曾被带往的地方。通过这样的方式，辛普森将历史文献转化为一种深具个人情感的视觉语言。

《kūlī / karambu》由15幅水彩与水粉画组成，绘于瓦斯里（wasli）纸上。这种手工纸源自印度，传统上用于微型绘画。作品以大方格的形式排列，呈现出一个连续的地貌景观，描绘了田间劳作的妇女、蜿蜒的河流、深蓝色的海岸线、翠绿的草原，以及熊熊燃烧的火焰。画面采用柔和而克制的色调，细腻地勾勒出契约劳工鲜为人知的历史与这段历史所留下的深远创伤。在这件作品中，辛普森聚焦于那些被压抑、被历史忽略的契约女工的故事。她通过碎片化的口述记忆与档案资料，重构她们的叙述，呈现出从家务劳动到农业劳动的多样经验，以及她们在压迫与抗争之间的复杂处境。尽管作品主要聚焦于德班地区的蔗糖种植园及其中南亚劳工所遭受的剥削，但这段历史也与澳大利亚“黑鸟”历史形成呼应——自19世纪60年代起，南海岛民被诱骗甚至强掳至昆士兰北部，在类似的种植园中劳作。

《kūlī / karambu》延续了印度微型绘画的传统形式，这一技艺是辛普森向斋浦尔的一位工艺师学习而来。她在作品中颠覆了这一艺术形式通常服务于宗教叙事或上层阶级题材的惯例，转而描绘在恶劣条件下劳动的低种姓工人和深肤色女性。作品柔美细腻的画风与画面所传递的暴力与压迫之间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张力。尽管这组作品植根于艺术家自身的家族记忆，但它所触及的主题超越了个体经验，与全球离散社群的历史苦难产生了共鸣。

由卡蒂斯特收藏的辛普森的早期作品《有人在耳边低语》（And words were whispered）由十幅纸本作品组成，灵感同样源自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初，印度妇女在南非纳塔尔地区茶叶和甘蔗种植园中的劳作与生存经历。那些被贬称为“苦力”的契约劳工，名义上是受雇人员，实则处于半奴役状态。她们不仅工资微薄、工时漫长，还被禁止离开种植园，甚至时常遭受雇主的体罚。

该系列的十幅画作描绘了田间劳作的多个片段，包括锄地、播种、割草等看似平凡的劳动场景，也呈现了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尽管作品直面的是一段沉重且悲惨的历史，辛普森并未意图将殖民体制定罪，而是通过视觉叙事揭示隐藏的真相，将重心放在创伤的修复与和解的可能上。

《有人在耳边低语》聚焦于数以千计印度契约劳工所承受的暴力与苦难，促使观众重新审视那些被长期忽略的殖民叙事与历史记忆。通过这组作品，辛普森持续追溯自己的家族史，并构建出一套新的非官方档案，诉说着关于迁徙、失落与疗愈的集体故事，以及契约劳工制度所造成的跨代人道代价。

《Dhūw??》（意为“烟”，是纳塔尔契约劳工使用的术语）是辛普森创作的一部单频道影像作品。影片以16毫米胶片拍摄，镜头首先展现了昆士兰北部甘蔗田中静谧的片刻，随后被重复的声响与快速的镜头运动逐渐打破，最终画面被烈焰吞没。伴随这一过程的音轨由她的兄弟 Isha Ram Das 与澳大利亚著名作曲家及实验声音艺术家Lawrence English 共同创作，画面与声音共同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氛围，唤起辛普森所描绘场域中所承载的创伤，以及其中强烈的情感与心理张力。然而，在火焰散去、浓烟升腾之际，画面转向潮水的来回流动，象征风暴过后的平静。辛普森也借此为观众提供了一种释放与疗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