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lati写作 | 薛萤：根，家园，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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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幻象
Tschabalala Self
The Illusion of the Self
展期 Dates
2025.03.20–2025.07.19
策展人 陈嘉莹 博士
Curated by Dr. Jenny Chen Jiaying
走进莎芭拉拉·塞尔弗（Tschabalala Self）用绘画、版画印刷和缝制拼接所重建的世界，我们很快便可以在人物的神色表情、肢体语言、时尚印花中捕捉到纽约都市的生活气息。她在上海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的个展《自我的幻象》，由长期关注女性主义与离散经验的陈嘉莹博士策展（展期至2025年7月19日）。展览向本土观众系统介绍了近年塞尔弗作品中对于去殖民的黑人身体的描述与新叙事的想象。这位出生于美国的艺术家，始终以鲜明而坦率的方式介入当代政治语境，毫不吝啬地向我们传递了她作为黑人女性主体在结构性压迫中的经验与意识。View of “Tschabalala Self: The Illusion of the Self,” 2025, Longlati, Shanghai “莎芭拉拉·塞尔弗：自我的幻象”展览现场，2025年，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塞尔弗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有着不着自我审视、又坦诚流露的神情和身体——骄傲、自尊、炫耀、挑衅、紧张、窥视、冷静、狡猾、沉默、警觉、松懈、失落。在没有过多空间和背景的画面中，用近似肖像照的绘画方式，她留给观众的是一个个几乎剥离环境的、“单纯”的人。具象环境的缺席令人下意识地产生更多想象：“那位神色庄严的女性，她在宣告什么？”、 “噢！两位交谈着的女性……她们就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的路人，看起来真是熟悉”。这些画面都激活着日常记忆。有时她会留下一点线索，如无视透视规则的地板和墙纸纹样，或者一两件家具和植物，暗示着这可能是一个室内环境。公共与私密之间的情感界限在作品之间闪烁消弥，从未被确凿指认过。这是艺术家主动选择的一种中性却感性的语言，为与观众共享的“超越性时刻”提供了空间和可能。得益于艺术家敏锐的知觉与对抽象和混合媒介的喜爱，那些由色彩鲜亮的印花和绘画完成的立体主义脸庞，时髦锐利的美甲与生动的手势，激情舞动中的身体，都让人物形象呈现地确实、具体并且颇为生活化。一种细腻的微观公共性在艺术家与观众之间共同完成。Tschabalala Self, Spiral Table (Pink), 2021, hand formed and welded steel rods, powder coat finish, 73.5 x 152.5 x 122 cm. Courtesy of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螺旋桌（粉）》，2021年，手工塑形焊接钢管，粉末涂层，73.5 x 152.5 x 122厘米。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Tschabalala Self, Lifted Lounge #2 (Green), 2021, hand formed and welded steel rods, powder coat finish; custom fabric and dacron, 88.9 x 55.9 x 162.6 cm.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沙发椅#2（绿）》，2021年，手工塑形焊接钢管、粉末涂层、定制布面及涤纶，88.9 x 55.9 x 162.6厘米。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凑近观察时，我们很容易发现画布中保留下来的铅笔草稿痕迹，有时缝纫机的线条代替了画笔，更加细致地描绘着人像，比如对头发或者手部皮肤纹路的强调，塞尔弗曾在与Hyperallergic的采访中谈论到，她在拼接中不曾使用胶水粘合，而是仅通过缝纫连接。这既是为了将所有材料固定在一起，也是将其视作绘画的一种可能1。她在不同媒介之间确立了属于自己的工作方法，将观摩母亲缝纫的经验带入到自身的实践之中。但她并不遵循传统的打版测绘和标准的缝纫方式，而是接受缝纫机踏板踩下后平缝线条的机动规律，跟随身体与踏板的合奏，进行玩乐式的涂鸦。有别于马蒂斯对于身体的感知，塞尔弗的身体是欢庆的，也是断裂的。她用收集的废弃织物印花，刻意保留的缝纫鼓包，以及独立固定每一块躯干的拼接方式，传递着她对于黑人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的理解。这些打破的、不连贯的身体，强调着有色人种妇女体格的肌肉和曲线，是对白人帝国主义施加在黑人女性身体上种种要求的回应。身体，是时间的中介。当白人帝国主义主导着单一线性的、垂直递进的历史叙事时，少数族裔的时间往往是碎片的、片段式的、时隐时现的。于是塞尔弗向我们展示出那些颜色鲜明、情绪旺盛且具有感染力的身体；她也一并展示了身体背后的阴影——那些沉默的轮廓，无法被轻易识别的、尊严背后的哀伤。 Tschabalala Self, The Exhibitionist, 2023, acrylic paint, oil paint, oil pastel, soft pastel, fabric, thread, paper, dyed canvas, painted canvas on canvas, 213.4 x 182.9 x 5.1 cm.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展示者》，2023年，丙烯绘制、油画、油画棒、软粉笔、织物、线、纸、染色画布、彩绘画布于画布上，213.4 x 182.9 x 5.1厘米。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她在2022年与Chlo? Ashby的对谈2中提供了一种极具启发性的描述：“想象你是在骑自行车，而不是汽车、火车或飞机”；由此，“想象一下世界将如何呈现，你能够多么快速且轻松地穿行其中。你能多么清楚地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到你”；“你的世界观会随着你所处的环境而改变……身体也是一样。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在不同的身体里活动，这些身体决定了我们的体验。” 这段描述启发了我更细腻地观看塞尔弗的作品。我注意到她常常将人物与家具或物件紧密结合，进而再现某种日常生活的动作。如人物以不同的姿势坐下，或蹲坐在一株植物面前，呈现出为镜头和展示而准备的形象；或在圆桌上极具表演性地伸展躯体；又或在带有花卉图案的墙纸上，人物肖像悄然延展，模糊了图像的边界，进而瓦解了主客体之间的观看暴力结构。这是只有在艺术家充分继承历史、并对自身处境保持开放感知的前提下，才可能拥有的自我觉察。就如同她信任自己的身体，她也信任画面中人物自身的物理性存在。这是一种普遍的感性经验，演绎出身体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不同维度。我在展厅中随着兴趣在作品之间反复踱步，视线很快便迷失在那些层次丰富的织物印花之中。家具仿佛成为主体的延伸，具像化为空间中承担功能性和观赏性的存在。人物的织物材料，也出现在金属曲线结构的家具软垫上，共构了一张探寻类游戏的地图。这些图案不断提醒着我们：人可以在何种意义与程度上，想象自我，想象家园？塞尔弗第一次听到“自我的形象成为家具的一部分”（Self’s figures become part of the furniture.）这个说法时，便对其展开了诗意想象。她并未沿着理论或逻辑语义的路径延伸，而是通过联想予以回应——一种近似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背袋理论”的姿态：她收集、发酵，将语言放入某种空心的容器中，使其在共享与包容的过程中有机生成。词语在这里刺激了对于世界的重新想象3。这种将主体性嵌入家居结构的“魔法”，可以在她的实践中捕捉到一二。她让你无法判断，一张桌子的背后是客厅还是公园，也因此令我们开始质疑身体、家园与公共领域之间那看似稳固却又流动的界限。在《更大的图景》（The Bigger Picture）这部舞台剧中，塞尔弗俏皮幽默地探讨了家庭、种族和性别，通过自编自导自演的实验性文本，揭示了亲密关系中的情感交流、性别角色和权力动态。在今天女性主义的普遍主张中，新叙事的重要性不容忽略。对于家园的重新想象，正是在父权制结构下的一种抵抗——拒绝顺应和迎合既有的舒适框架与性别凝视所建构的关系秩序，这是一种集体意识的召唤，是一个持续生成、螺旋上升的实践过程。 Tschabalala Self, The Bigger Picture, 2021, 3-channel video, 52:20min, dimensions variable.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更大的图景》，2021年，三通道视频，52分20秒，尺寸可变。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在作品《轻吻》（The Soft Kiss）中，塞尔弗以两米左右高度的织物雕塑再现了一对亲密低语的爱侣。当两个真诚的爱人向彼此靠拢时，他们便在结构性压迫下创造了一个“中间”——一个有可能暂时悬置了权力关系的空间。这种呈现本身即具有政治性：当一对有色人种伴侣公开展露他们的亲密，即便是最日常的互动，也因为他们的少数族裔身份而被政治化，尤其当它作为雕塑呈现，并超越了常规的身体尺度时。权力动态的舞蹈在公共话语中无可回避，我们只需要望向它。类似的政治性和公共性检验，在塞尔弗2023年的另一件公共雕塑《安坐》（Seated）也得到了有力体现。这座三米高的雕塑展现了一个身着亮眼柠檬黄度假裙子、神态从容的黑人女性，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在其于英国的滨海贝克斯希尔（Bexhill-on-Sea）的海滩安装后不久，雕塑面部即遭匿名者以白色油漆泼洒，显然是一种具有种族暗示的破坏行为。塞尔弗在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并非遮蔽这一暴力痕迹，而是决定继续展出雕塑遭受破坏的样貌。她希望借此强调一个黑人女性得以“坐下”的图像，即一个无需为被强加的劳动时刻准备就绪的身体，一个关乎“休息”权利的普遍性象征。正是这种看似温和、非威胁性的图像，激起了某些观者极端的愤怒与敌意——仅仅因为它呈现的是一个黑人女性的主体性与休憩状态。塞尔弗指出，这一破坏行为之所以令人警惕，在于它并非简单的涂鸦或物理性毁损，而更像是一种将雕塑“重塑”为更符合白人文化主导视觉期待的行为。“这不像是踢倒它，或是在上面喷上脏话，”她说，“这个动作更像是你试图按照自己的（白人）形象去重塑它。”Tschabalala Self, The Soft Kiss, 2023, steel frame, wire, upholstery foam, wadding and textiles, 193 x 150 x 252 cm.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轻吻》，2023年，钢制框架、金属丝、软垫泡沫、填充棉和纺织物，193 x 150 x 252厘米。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我们所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现实：一个需要时刻为种族主义和厌女症做出回应的世界。黑人女性的“静止”——她们的安坐、休憩与非功能性状态——持续地被视为对主流劳动伦理及性别/种族秩序的挑战。如费代里奇（Silvia Federici）所言，无论是在传统工业资本主义，还是在当下高度机械化与全球化的生产体系中，资本主义的正常运转始终依赖于再生产领域中女性所承担的无酬或低薪劳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费代里奇强调：“只有当劳动被拒绝时，它的价值才会显现。”塞尔弗的作品，正是这一现实的揭示：在当前结构中，世界依然无法容忍一个既不顺从种族规范、又不服膺性别期待的女性主体，尤其当她选择“坐下”而非“服务”之时。 Tschabalala Self with Seated, photographed by Lucy Emms. Image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Avant Arte. 莎芭拉拉·塞尔弗与《安坐》，摄影师：Lucy Emms，图片致谢艺术家及Avant ArteTschabalala Self, Seated, 2019, fabric, painted canvas, painted paper, lace, flashe and acrylic on canvas, 172.7 x 127 cm. Private collection.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安坐》，2019年，布料、涂漆画布、画纸、蕾丝、涂料和丙烯在画布上，172.7 x 127厘米。私人收藏。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这一破坏事件也引发了剧烈的集体回应。无论是出于高度相似的“作品被破坏”这一经验上的高度共鸣，还是源于内心对超越国家、种族与文化边界的女性共同体的深切信任，我都为此深深震动。非凡的事很快发生了：超过300名志愿者自发在雕塑前排队，参与到这场带有抗议性的集体修复行动之中。塞尔弗随即要求美术馆撤下遮盖雕塑的防水布——因为遮蔽只会助长恐惧与恶意继续蔓延。她转而向社区发出邀请，鼓励人们真正参与到这个持续性的、开放性的修复过程中。当这种“行动中的修复”得以展开时，公众便亲历了暴力姿态如何被反转，暴力和仇恨如何在柔软与团结中瓦解。这也在提醒人们，一个有希望的，具有承诺性的女性主义未来正在到来，它呼唤拥有共同理解的人站在一起。Tschabalala Self, Blunt, 2018, fabric, packing material, painted and dyed canvas, oil, acrylic, flashe, colored pencil on canvas, 213.36 x 182.88 cm. Collection of Yuz Foundation. Courtesy the artist, Pilar Corrias, London, and Galerie Eva Presenhuber, Zurich / Vienna 莎芭拉拉·塞尔弗, 《布朗特雪茄》，2018年，布料、包装材料、涂漆和染色画布、油画、丙烯、涂料和彩色铅笔于画布上，213.36 x 182.88厘米。余德耀基金会收藏。致谢艺术家、柯芮斯画廊（伦敦）及伊娃·培森胡柏画廊（苏黎世/维也纳）正因为我们能在观看作品时体验到具有普遍性的情感，我们才能亲证政治与艺术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存在。在这片由艺术开辟的空间中，观者不仅赋予了作品以自主性与修复的能力，也允许它触及我们生活中那些痛苦、羞愧、和最为敏感的部分。塞尔弗通过创作提醒着我们：尽管我们仍遭受着种种持续性的结构性暴力，但是思想和联结，始终无法被控制。情感是一种本能的认知方式，它表明我们拥有能够被触动的能力，这种能力永远不应该被低估。参考书目
1 1993.Mahmoud, J.J. (2019) ‘Tschabalala Self’s Avatars of Black Womanhood’, Hyperallergic.
2 AnOther, S.B. (2022) Tschabalala Self’s poetic new paintings explore the meaning of home, AnOther. Available at: https://www.anothermag.com/art-photography/14424/tschabalala-self-interview-home-body-pilar-corrias (Accessed: 10 May 2025).3 LE GUIN, U.K. (2024) Carrier bag theory of fiction. S.l.: COSMOGENESIS.Opening Hours
每周二至周六上午11时至下午6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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