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浩登阅读｜纪念未竟之事，来上苏菲·卡尔的“补习班”

我收到了一封特别的邀请：“亲爱的苏菲，如果你想看《蒙娜丽莎》，就在16号下午三点，如果你有空……”

我走进她所在的房间，在最远处，蒙娜丽莎裸露在画框外，刚刚做完状况检查，她背对着我。我心跳加速，慢慢靠近。工作人员开始为她做处理的时候，我惊讶地看到画框背面写着“cale joconde”。

这是一种暗示吗？还是我自恋地以为那是我的名字被拼错了？

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句对我的介绍，只有七个字：“苏菲·卡尔，自愿成为不育的艺术家。”很决绝，但也太简短了。

于是我决定继续这个话题。为了回应那些对我进行说教、威胁和谴责的人，我决定将我的项目命名为“脏孩子”。我开始收集丑陋的孩子、丑陋的婴儿车、丑陋的卧室的照片，在公园里向母亲们提问：“你放弃过什么？”“你后悔吗？”（回答100%是“不”，就像香蕉共和国的投票结果一样。）我去寻找那些出生时导致母亲死亡的人，在儿童夏令营里测试我的忍耐力，给别人的婴儿喂奶，在产前检查窗口假装怀孕；我甚至戴上假肚子，让摄影师尤尔根·泰勒给我拍摄用在《纽约时报》上的肖像。

后来，我五十岁了。我终于被放过了。也终于，我安静下来。

一个女人去世了，她的丈夫成了“鳏夫”；一个男人去世了，他的妻子成了“寡妇”；父母去世了，孩子成了“孤儿”。可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该怎么称呼他？这个词根本不存在。用于指代丧子母亲的词汇“mater orba”早已从词典中消失。

为了填补这个语言的空白，我曾试着造出两个词：“mèrepheline”（丧子的母亲）和“pèrephelin”（丧子的父亲），配以我童年的肖像。但出于某种迷信，我决定等到我的父母去世之后再说，暂时搁置这个念头。但是否就让这个词的空缺继续存在更好？让这个说不出口的词，永远说不出口？

一位作家提出要为我写传记。我并不兴奋。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的人生写成一本通俗小说？

于是，我选择了一位网络作家，向她倾诉了一切——那些纠缠不清的记忆，毫无顺序、杂乱无章。她定期拜访我，两年后寄来了她的手稿。开篇写道：“今天是星期五，看来要庆祝圣德尼节了。巴黎16区。年份：1953年。时间：10月9日，下午3点15分。天灰灰的，十二度的低温让树叶微微发抖。那些仍挂在枝头、勉强遮住城市天空的叶子，很快就会铺满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通往命运之路的小女孩，会如她的名字那般聪明吗？”

我把手稿给最亲密的朋友，她看完后不再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然而，接下来的四位读者则更加慎重，并表达了保留意见。我将这250页的手稿锁进了一个保险柜。我不知道该如何发表这个后果有害的故事，同时又保持沉默。

每年，我和朋友凯茜都会与双胞胎埃马纽埃尔和马克斯·贝尔克拍一组照片，在法国朗德大区的康蒂。这仿佛是一项不能逃避的仪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仿佛在等待某个终点。

但马克斯死了。

游戏结束了。

我曾邀请几位作家基于我创造一个虚构人物，由我在日常生活中完整扮演，全然按照虚构的设定去生活。但这计划没能如我所愿。

于是我又尝试联系电影导演。拉斯·冯·提尔没有回应，但维姆·文德斯回信了。他提议我每次在陌生环境中过夜时，戴上由他提供的眼镜式摄像机，对着镜子拍摄自己，把当时的所有感受全都说出来。我尝试了。

1995年10月3日，全球超过一亿名电视观众暂停手头的一切，只为见证前美式足球运动员O·J·辛普森被控谋杀前妻及其伴侣的审判结果。

那一刻，美国长途电话通讯量骤降58%，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量下滑41%，人们甚至不愿去洗手间，导致全国水消耗量剧减，所有官方会议也被取消。据达美乐披萨统计，那五分钟内，美国一张披萨都没人订。

维旺·德农在《没有明天》中写道：“沉默降临，人们听见了它。”我曾想听见沉默中的声音，但我失败了。

2001年11月，一位陌生人写信邀请我前往蒙特勒伊，参加一场黑暗中的晚宴。我带着两位朋友赴约，口袋里藏着录音机，衣扣上夹着麦克风。我们在楼梯间等灯熄灭后才按响门铃。十几人围坐在桌边，互不相识。

三十分钟后，我已经受不了同桌的人，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碗汤，我把盘子推开，低下了头。他们叫我出去，我说我无聊得想睡觉，他们骂我傲慢无礼。真是滑稽。

后来局势并没有好转，我们开始毫无保留地彼此吐槽。没有眼神接触，一切却格外畅快。那场晚宴本可以成为一部出色的喜剧。但当我离开时才发现，脱外套时连麦克风也扯掉了。在黑暗中度过的三个小时里，只剩下两分二十八秒的声音。

在一档调查节目中，我得知美国最新的投资潮流是——死亡。一家公司专门收购重病老年人的人寿保险保单，向他们支付一笔现金，并代为缴纳保费，作为交换，公司将在投保人去世后获得保险赔偿金。

他们毫不讳言地陈述风险：“当然，奇迹治愈的可能性存在。但我们有种类丰富的患者可供选择，用以分散投资风险。有糖尿病、心脏病、癌症……”

顾问的任务是精挑细选合适的病人。他们通过追踪网络购药记录来锁定目标，而赌注赌的就是这些退休老人会比预期更早死去。

屏幕上出现了投资者随后收到的信息：“我们高兴地通知您，编号为7200490的保单已在预估到期日一年之前终止。”这确实令人动心。

2006年，为了研究与我同名同姓的女性，我聘请了一位来自 Duluc公司的侦探。结果出乎意料：他只在整个法国找到了两位Sophie Calle——而且她们竟然都出生于同一家医院，住在距巴黎一百公里的同一座小镇，并在同一间工厂工作。一个是婚后改姓Calle，另一个是出生时就姓Calle。

据这位私家侦探描述，那位出生姓Calle的女性生活得极为隐世，她曾遭遇严重的家庭问题——他的说法非常克制。他不愿继续调查，并劝我不要去找她。于是我搁置了这个计划。

我向朋友们提议设立一个生日仪式：在我生日那天，我可以向他们索要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而且我必须回报他们。大多数人都同意了。

1981年10月9日，住在瑞士的克劳迪娜来陪我度过了白天；不愿背叛妻子的乔治陪我度过了夜晚；而一直隐瞒我们友谊的亚历克西公开承认了我们的关系。

但在他们生日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提出任何请求。这个仪式最终不了了之。

皮埃尔在八月甩了我。非常迅速，还是通过电话。他说需要一个星期的独处时间来思考。于是我盘点了那些宣告终结的话语、那些用来表示离开的词，并在网上搜集分手短信。这看上去不错，我不再痛苦了，这未免也太快了。

1953年出生于法国巴黎，现生活和工作于法国马拉科夫。苏菲·卡尔被誉为观念艺术家、摄影师、影像艺术家，甚至侦探。自二十世纪70年代末以来，她在全球范围内举办了众多展览。

她的创作模糊了私密与公共、现实与虚构、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同时为偶然性留出空间。2003年苏菲·卡尔分别于巴黎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柏林马丁·格罗皮乌斯博物馆，爱尔兰都柏林现代艺术博物馆和路德维希国际艺术中心举办回顾展；2007年，苏菲·卡尔代表法国参加第52届威尼斯双年展，带来展览“照顾好你自己”，并巡回展出于世界各地的美术馆。此外；苏菲·卡尔曾于旧金山Fort Mason（2017），巴黎狩猎与自然博物馆（2017），巴塞罗那总督夫人宫（2016），长崎县美术馆（2016），布利诺斯艾利斯Néstor Kirchner文化艺术中心（2015），加拿大蒙特利尔当代艺术博物馆（2015），丰田市美术馆（2015），墨西哥当代美术馆（2014）等艺术机构举办个展。苏菲·卡尔获颁哈苏摄影奖（2010）及ICP Infinity摄影奖（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