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
时间:2025年5月15日
地点:山中天艺术中心
嘉宾:
邵亦杨(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人文学院副院长)
汪民安(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王思顺(艺术家)
周 博(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
李 洋(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家、梦工作者)
张宇飞(山中天艺术中心副馆长)
主持人:
郭小力(艺术资深策展人、写作者、艺术顾问)

Part
1
创作方法和理论溯源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郭小力:
感谢各位老师拨冗参加今天的对谈。我们特别邀请了与李洋老师相熟的专家学者,希望通过轻松的漫谈方式深入探讨李洋持续35年的“画梦”实践。在座各位都已经参观了展览“磐石若梦”,请李洋老师先谈谈他这一系列作品的缘起。
李洋:
在过去的35年中,我始终怀揣着一个愿望——将一整年的梦境完整地通过绘画呈现出来。作为一个多梦之人,我始终好奇:若将全部梦境可视化,究竟会呈现出怎样的图景?
35年来,我保持着用文字记录梦境的习惯,这一实践持续至今,且记录极为详尽。然而,将梦境转化为绘画比文字记录更具挑战性。此前的每一年,这一愿望都未能彻底实现,原因诸多:或许是绘画技法的局限,或许是对创作价值的自我怀疑,亦或是外界他人的劝阻。此外,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突如其来的任务、经济问题或其他必须应对的琐事——总在关键时刻成为阻碍。直至2023年,在方法调整、条件成熟后,我终于以绘画+文字形式完整记录了一年中全部记得的327个梦。
尤为幸运的是,郭小力老师发现了这批作品,并将其引荐至山中天展览现场。在此之前,我常陷入深深的怀疑:这些画作是否会沦为废品?还是具备有某种存在的意义?我想请各位老师与专家尽情地批判,给予最坦诚的评论。
郭小力:
李洋通过日积月累的大量的艺术实践,构建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画梦记录的创作体系。由此,我们推出的李洋个展是关于梦境考古学的科学艺术展览。
我们将展览主题确定为“磐石若梦”,以2023年每日画梦的记录为核心,打造了一个具有文献气质的展览。特别之处在于首先,特别将李洋青少年使用过的床、柜子等怀旧物件;其次,与多导睡眠监测仪公司的合作,通过科技手段记录李洋的睡眠数据;还在露台上搭建了非常专业的帐篷,设置了户外工作坊区域。恐怕与当下流行的炫目科技艺术展不同,可能我们的呈现方式略显质朴。今天能邀请到各位专家百忙之中前来交流,非常荣幸。先请汪民安老师聊聊他的意见。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汪民安:
你是每天早晨醒来后就立即开始画梦吗?
李洋:
每天早上都画确实不太现实,这是我希望的理想状态。实际的工作方法是:如果醒来时状态充沛,就会直接在枕边画下草图,所以您能看到一些比较潦草的作品。另一种方式是先写文字日记记录梦境,之后再根据梦日记回忆进行绘画。
汪民安:
你每天都会做梦吗?有对自己的梦进行过分析吗?
李洋:
并非每天都有梦,平均四到五天一次。327这个数字是因为有些日子会连续做几个梦,有时则完全没有。关于记忆程度,有的梦可以较完整的记住,有的只能记住最鲜明的片段。一年下来,大概积累了十万字左右的梦境记录。
我有不少心理学界的朋友,经常参与各种梦的工作坊,用不同理论视角来解析。最近我还尝试用AI解梦系统,从弗洛伊德、荣格、拉康、周公解梦等多个角度分析同一个梦,甚至尝试用核心价值观来解读,结果都各有道理。
目前我有个初步认识:梦是多种精神现象的集合体。传统理论如弗洛伊德的愿望达成说、荣格的集体潜意识说都有其道理,但都不能完全解释所有梦境。我认为梦更像是各种精神现象的综合体,不同理论适用于不同梦境类型。现阶段我的理解是:梦并非单一纯粹的存在,而是多种元素的混合呈现。
郭小力:
我曾专门请教过关于梦境记忆的问题。专家解释说,人们经常遗忘梦境是正常现象,因为潜意识具有一种保护机制,会主动让人遗忘梦境内容。这引发了我进一步的思考:潜意识是否可以通过训练来增强记忆?正如我们很少刻意训练潜意识,大多数人也不会经常思考梦境,这可能导致我们做梦的频率相对较少。而李洋老师长期专注于梦境研究,保持稳定的做梦频率,还建立了系统的知识体系。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汪民安:
关于梦境记录与艺术创作的思考,我想从几个层面来探讨。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为我们理解梦境提供了重要框架,他提出的浓缩机制解释了为何梦中会出现时空错置的人物组合,比如你可能梦见某个人与老家某位毫不相干的人出现在异国的特殊场景中。这种将不同时空元素融合的特性,正是梦境的奇妙之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深受这些理论启发,布勒东在宣言中明确提出无意识比意识更真实的主张,认为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在压抑和表演,唯有梦境才能展现真实的自我。达利、马格利特等艺术家通过将毫不相干的事物并置,创造出具有强烈视觉冲击的作品,他们运用精湛的写实技法来表现超现实的内容,这种矛盾性恰恰凸显了梦境的本质特征。
李洋的创作路径与超现实主义有着本质区别。超现实主义是用梦的思维方式进行艺术创作,而李洋则是忠实地记录真实的梦境。在创作目的上,前者追求艺术表达,后者注重真实记录;在表现形式上,前者讲究画面完整度,后者保留原始痕迹;在时间维度上,前者是片段式的,后者则具有系统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李洋持续多年的梦境记录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个人档案,这种持之以恒的创作方式与古代的日记传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古人记日记既是为了记录生活,更是修身养性的方式,李洋的梦境日记同样具有双重价值:既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也是自我认知的途径。
将梦境记录提升到艺术创作层面,这种做法在艺术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绝大多数人的梦境随着醒来就消散了,而李洋通过绘画和文字的双重记录构成了对传统日记形式的延伸与补充,保存了这些转瞬即逝的精神活动,又构建了一个双重人生。在记录过程中自然产生的自我评论和分析,实际上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自我认知系统。
这些作品的重要性在于其不可复制性,它们是艺术家最私密的精神活动的外化,是纯粹的个人表达,它构成了独一无二的艺术档案。在这个强调观念、技术的当代艺术语境中,李洋回归本真的创作方式反而显得尤为珍贵。这些看似随意的速写背后,是一个艺术家数十年来对自我、对艺术本质的持续思考,这种坚持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态度。
李洋:
意大利导演费里尼也曾画过自己的梦境日记,并且持续了30多年。本来是作为他的私人日记保存的,这算是唯一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但我的不同点在于,梦的绘画逐渐从内容转向方法研究。
汪民安:
这种碎片化的创作方式具有独特的价值。利用茶余饭后的零散时间进行创作,既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又能持续积累形成重要的工作线索。你可以画梦之外的画,甚至可以画大梦,完全不必质疑这种创作方式的意义。很多艺术家都保持着类似的创作习惯,比如庄辉、梁伟等人就留下了大量速写手稿。
Part
2
关于梦境集体性的探讨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邵亦杨:
李洋老师的作品我关注多年。十几年前相识时,他就提到画梦的创作理念。我一直在思考:持续记录梦境会影响睡眠质量吗?这种创作是否会带来精神负担?
李洋:
联想到艺术史上的例子,莫奈晚年因长期户外写生导致视力受损,梵高、蒙克等表现主义画家也因持续投入强烈情感创作而产生精神消耗。坦诚说,我的创作确实存在类似的“工伤”。但关键在于,这种消耗是掌握创作技巧的必经过程。早期我采用超现实主义的精细画法,刻意将模糊的梦境描绘得清晰逼真,反而造成更大负担。现在改用更自由的表现主义风格,像记录旅行印象般快速捕捉梦境片段,这种方式的创作损耗就小得多。
邵亦杨:
因为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潜意识的释放,汪老师也提到梦中展现的自我可能更真实。但过度理性分析梦境,是否会破坏它本来的疗愈功能?拉康提出无意识具有语言结构,那么如何将梦境的“真实”转化为艺术表达?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本就模糊,现实可能就是一场梦,譬如庄周梦蝶的典故,我们被三维空间所束缚,局限在现实中;而梦中的时空秩序被打破,或许更接近灵魂的本真状态。你持续画梦的过程,既是情绪释放,也是在探寻某种本质的真实。每个人对梦的解读都是独特的,这种个人化的阐释本身就具有启示性。
艺术本就是个人化的,艺术创作就应该忠于自我。你的作品既解决了个人的表达需求,也为观者提供了共鸣的可能。这种创作的价值毋庸置疑。
王思顺:
梦境往往比现实更真实。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被真正触动。但在梦中,我们可以体验到最原始、最激烈的情感:恐惧、罪恶感,甚至是杀戮的冲动。这些无法言说的、有时甚至是肮脏耻辱的体验,恰恰最能触动内心,让人从梦中惊醒。我认为梦境展现了一个人最内在、最本质的自我,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邵亦杨:
中西方对梦的理解存在差异。西方人热衷研究梦境,而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对某些意象的解读可能过于血腥。比如我女儿两岁时经常半夜惊醒,说梦见窗外全是蛇。她从未接触过恐怖内容,这说明某些梦境意象可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集体记忆。
周博:
作为李洋多年的同窗与室友,我们目睹太多有才华的艺术家最终被体制同化,无论是主旋律还是当代艺术体系。李洋却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他的作品既非传统写实,也不迎合市场潮流,而是坚持用草图般的笔触记录梦境。
在美院这样的环境中,年轻艺术家往往渴望获得“父亲般”的权威认可。李洋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师长形象或许正反映了这种心理需求。但随着年岁增长,真正的艺术成熟应该来自于自我确认,而非外在认可。
李洋的创作让我想到西西弗斯——充满失败感却坚持不懈,没有改弦易辙,改旗易帜。在这个容易妥协的时代,他能坚持二十年不改初心实属难得。当艺术创作成为一种执念,是否也可能反噬创作者?随着年岁增长,是继续沿着既定轨迹,还是寻求新的突破?这或许是每个长期从事单一创作的艺术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李洋:
二十年前我曾规划:前半生画梦,后半生描绘西方极乐世界。画梦的过程让我逐渐从内容转向方法论的探索——就像许多抽象艺术家终身研究形式语言那样。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剩余的艺术生涯中平衡内容与方法?还能否实现描绘极乐世界的夙愿?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证明:个人梦境中蕴含着集体性元素。比如2008年我梦见一个神秘老人操控美国民众列队游行,当时觉得荒诞不经。但后来现实中特朗普当选及其支持者占领白宫的景象,竟与梦境惊人相似。如果将这些个人梦境视作人类精神世界的地图,剔除99%的个人情感杂质后,剩下的1%或许能勾勒出时代精神的轮廓?
每次讨论梦境,大家分享的相似经历表明:个人梦境中确实存在集体潜意识。我的创作或许创造了一个探讨精神世界的场域。长远来看,是否可以开发一套方法,用我的绘画语言来呈现他人的梦境?甚至开发相关应用程序?
Part
3
艺术创作的个人性与公共性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郭小力:
不了解李洋老师的观众或许会认为他的作品似乎过于个人化。但是我们想想为什么梦境创作就被视为个人化?大多数艺术家都在探索微观世界和个人化表达,艺术家的创作几乎都聚焦于个体经验,越来越多的艺术家都是在持续开拓个人语言体系。
李洋:
艺术史上蒙克描绘个人痛苦、席勒表现私密情欲都没人质疑,但一旦涉及梦境创作就被认为太过个人化。这也反映了当代艺术家的普遍困境:追求宏大叙事会被批评不够真诚,回归个体表达又被指责过于自我。
郭小力:
关于梦境创作虽然聚焦个人体验,但正是探讨潜意识的个体表达,反而可能触及更普遍的人类经验。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邵亦杨:
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存在着对个体表达的压抑,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谦逊克制。这种集体主义的思维模式导致我们过分在意他人评价,压抑真实自我。但艺术创作恰恰需要真诚的自我表达——只有呈现真实感受的作品才能引发共鸣。所以你画自己非常正常,这个世界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没看到它就不存在,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那些标榜集体主义的创作往往虚假做作,反而缺乏真正的共性。
李洋:
这让我想到周博老师将我比作“体系中的螺丝”的观点。我在央美创作的百年校史壁画就是在完成集体叙事的要求,但任何光明叙事背后都有被遮蔽的阴影。如果说壁画展现的是“美院梦”,那么我的梦境创作就是在记录被主流话语压抑的个体真实。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客观的记录者,试图用最本真的方式呈现那些被忽视的维度。
王思顺:
我近年来的创作主要是在全球各地收集具有象形特征的石头。早期收集肖像石,近两年转向动物形态的石头。其中一块像传说中的“梦貘”——在中国古代南方被称为食梦的神兽,如今主要分布在东南亚和南美地区。当李阳老师以“磐石若梦”为展览主题时,我特意选送了这块形似梦貘的石头参展。
我2009年的个展“多巴胺之巅”,灵感来源于一个美妙梦境,醒来后的怅然若失促使我将这个梦境转化为艺术实践——在空荡的展厅只放置一张地图,引导观众前往梦境中的坐标。正是这种对梦境的共同兴趣让我与李洋老师相识。梦境的魅力在于其难以言说的情感冲击力,比具体形象更能直击心灵。当现实的边界被打破,那些转瞬即逝的梦境片段反而成为最真实的艺术源泉。
郭小力:
李洋老师用艺术形式记录梦境的做法很有价值: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梦境这个浩瀚的精神领域?每个梦都可能蕴含着有待解读的密码,而艺术或许是最接近梦境本质的表达方式。
李洋:
预知梦的现象相当普遍。今年我特别设计了一套梦境登记表,像填写履历表那样记录每个梦的细节,其中专门设有“预言性”评估栏目。但这种探索在当代面临尴尬:我们身处科学时代,过度强调梦境的神秘性容易滑向玄学;另一方面,完全理性化又会失去梦境的本真。我常感觉自己像个游走在边界上的观察者——既不愿成为灵修导师,又无法完全回避梦境中的幽暗维度。
这种暧昧状态或许正是当代梦境艺术家的宿命。就像阳光与阴影总是并存,艺术也需要有人去直面那些模糊地带。我的选择是用绘画这种最质朴的方式,既不神化也不贬低梦境,只是忠实地记录这个时代的精神图景。
Part
3
梦境思维的独特性与创作启示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王思顺:
周老师作为长期观察者,更关注创作路径的发展性;而邵老师则聚焦梦境本质,探讨这种创作方式在艺术领域的定位和价值。
从策展理念到海报设计,李洋老师都刻意避免将梦境浪漫化或感性化,而是选择以科学理性的方式呈现。监测仪记录的身体数据与绘画呈现的梦境图像形成有趣对照——前者捕捉生理指标的变化,后者转化主观的梦境体验。这种结合究竟如何诠释身心关系?身体变化与视觉表达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对应规律?这正是这个项目最值得探讨的核心问题。
李洋:
多导睡眠监测仪能精准记录心率、血压、呼吸、体温等生理指标,以及睡眠阶段和快速眼动期(大概率在做梦的时期)——这些数据唯一无法捕捉的就是梦境的具体画面。这形成了有趣的互补关系:仪器记录身体反应,绘画呈现主观体验。我们的项目正是将这两种维度并置,创造一种独特的对话。
“梦境”主题已被过度消费,每年都有大量相关展览。但我想探索的是别人尚未触及的领域——通过长期系统性观察,从梦境大数据中发现新认知。比如观察2023年327个梦境后,意外发现绿色出现的频率异常高,这与当年流行色“Brat绿”的巧合,或许暗示着集体潜意识与时代精神的隐秘联系。
王思顺:
在我的创作实践中,梦境突破常规思维的束缚有两个典型例证:其一是梦见在黑暗中踢到自己的头颅——这个违背物理逻辑的场景却带来强烈震撼,促使我创作了同名雕塑;其二是梦见迟到的女同学解释说她今早花了很长时间“拼凑自己”,这种荒诞叙事在梦中却显得合情合理。
梦境也能解决创作困境——当我缺乏灵感时,会有意识地利用半梦半醒的状态寻找突破。这种介于理性与幻觉之间的创作状态,与酒精的催化作用类似,都是探索潜意识的合法途径。
李洋:
展览中涉及性与暴力的作品都藏在玻璃柜里——这些未能公开展示的内容恰恰构成了创作的重要部分。这促使我产生一个颠覆性的假说:或许梦境并非如弗洛伊德所说源于压抑,也不像行为主义认为的毫无意义,而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维度。就像野生动物不依赖人类而存在,梦境可能自有其运作规律——我们时而观察它,时而受其影响,但永远无法完全掌控。
周博:
学生时代研究温克尔曼德国古典哲学时,我就常与李洋辩论理性主义问题。联想到敦煌佛教艺术中的集体梦想表达——无论是极乐净土还是观无量寿经的描绘,都展现了人类对理想世界的集体想象。这种宗教艺术与当代意识形态其实具有相似的结构性特征。
有段时间我常做噩梦,李洋推荐我读《金刚经》后,梦境竟变成了赵本山在祥云上表演小品。这个转变让我思考集体无意识的力量——为何一个理性主义者的梦境会自发呈现“极乐净土”的图式?就像佛教传入中国时汉文帝梦金人的典故,说明梦境可能承载着集体文化记忆。
因此我特别关注李洋作品中那些反映普遍经验的梦境,不知李洋未来是否会更多探索这种集体性的梦境表达?毕竟在敦煌壁画传统与当代艺术实践之间,或许存在着值得挖掘的深层联系。
Part
4
关于艺术创作在AI时代的价值讨论
李洋:
当下我们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AI技术是否正在重塑艺术创作?当前AI所谓的“画梦”实则泛泛——它能根据任何文字描述生成图像,却无法还原真实的具身经验。这种技术泛滥可能让我们丧失记录真实梦境体验的能力。我的坚持看似笨拙,却是对抗这种异化的重要实践。虽然有人质疑梦境的真实性,但三十余年的持续创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我刻意创作市场导向的作品时往往失败,反倒是这些“无用”的梦境记录获得了意外认可。这或许是创作本身的必然——唯有真诚表达才能打动人心。在这个AI重构想象力的时代,手工记录梦境这种“过时”方式,反而成为珍贵的抵抗。
邵亦杨:
现代科技已经能用红外成像等技术区分不同梦境状态,通过色彩变化判断梦境性质。“梦”本身不是刻意的东西,它需要释放,所以你的梦怎么能表现真实性?怎么能把它提炼出来?艺术创作需要提炼而非简单复制——就像思顺那些打破常规逻辑的梦境,因其强烈的非现实感而更具感染力。
你的作品特色在于用现实逻辑表现梦境,这与超现实主义用梦境逻辑表现现实形成有趣对比。但我要强调的是艺术创作本就不该受规则束缚。你不必在意任何批评或指导,更无需刻意迎合。这场研讨会的价值也不在于褒贬,而在于能否激发新的创作思考。科技手段确实为梦境研究提供了新维度,但艺术创作的核心应该是个体自由的表达。
技术演进不会取代艺术本质。譬如摄影术出现后,写实油画反而发展出新维度——观念性写实,我们用不着从抽象角度或观念角度贬损再现性油画。AI同样如此,普通人有可能在AI帮助下跟艺术家画得一样好;它能辅助技术执行,但却无法替代创作思维。我也会用Deepseek、ChatGPT,它能帮助我总结很多东西,但它不能帮我写论文。根据我使用AI的经验,它能高效整理资料、提示思路盲区,但核心创意和逻辑建构仍需人工完成。这就像汽车取代马车,是工具进化而非创造力的消亡。关键在于如何善用这些工具,将机械劳动交给AI,集中精力在真正的创造性工作上。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李洋:
绘画不是万能的,它的局限性在于难以完全捕捉梦中的强烈情感。我收藏的民国时期出版的《西方极乐世界图》就是个典型例子,以当代眼光看,那些简陋的版画远不如AI生成的图像精美,但它对当时的民众而言,是想象彼岸世界的唯一窗口。这种“聊胜于无”的创作,体现了艺术最本真的价值。这正是我期待技术发展能突破的——让更多元的群体得以保存他们的梦境体验,而不只是艺术家的视角。
梦的生成机制特别像AI,但二者关键区别:AI往往会迎合使用者的意图,而梦境却具有独立的“智慧”。AI创作本质上还是依赖人类的输入:如果我认真记录每个真实梦境输入AI,它能逐渐适应我的风格;但我故意输入虚构的梦境,AI也会照单全收。这说明AI具有很大的可塑性,也带来不确定性。
关于邵老师提到的艺术家自信问题。几年前易英老师曾质疑我:“你画的梦都是经过筛选的吧?那些真正私密的、比如暗恋对象的梦境,你敢画出来吗?”虽然有些涉及隐私的梦境最终没有展出,但我坚持画完了所有的梦。从创作到扫描制作过程,我也担心扫描技师看到那些奇怪的梦境会怎么想。但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的,我们往往太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些所谓的“隐私”根本没那么重要。突破这层心理障碍后的创作反而更自由了。
张宇飞:
在我看来,李洋老师的艺术实践展现了一种独特的创作特质。正如周博老师所言,这种持续35年的“画梦”实践体现了他对艺术信念的坚守。表面上看,李阳老师常以自嘲的口吻谈论自己的创作,比如“我可能做不到其他人那样”。但实际上,这种看似谦逊的表达背后,隐藏着异常坚定的艺术执着。
李洋:
在艺术创作这条路上,我常常陷入一种奇怪的处境。当我觉得某个话题已经被广泛讨论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独自走得太远,这种孤独感让我不得不采用自嘲甚至自我贬低的方式,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希望自己的实践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为这个领域打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
我们人生中约1/15的时间都在做梦,但真正专注于此的创作者却寥寥无几。那些最真诚的梦境记录者往往处在艺术系统的边缘,甚至完全不在艺术圈内。梦境创作看似是个老话题,实则仍是一片亟待开垦的新领域。
荣格曾提出理解梦境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对梦境神奇性的惊叹,停留在猎奇和兴奋;第二层是理解梦的成因;而第三层最难,是要将梦的启示转化为实际行动。对我而言,画梦从来不是终点,真正的意义在于行动——或是证明某些梦的无用,避免被其迷惑;或是将具有启迪性的梦境转化为现实行动。这项工作才刚刚开始,前路还很漫长。
Part
5
结语
郭小力:
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也非常感谢各位老师真诚而专业的评论,我们的研讨会就此结束了,希望下次再与专家们讨论学习。谢谢大家!

“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 327 封信”圆桌讨论会现场

主要著作《后现代之后》(2008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穿越后现代》(2012,北京大学出版社)、《西方美术史》(2014,北京大学出版社)、《20世纪现当代艺术史》(2018/2021,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全球视野下的当代艺术》(2019,北京大学出版社)、《西方艺术:一部视觉的历史》(2023,北京大学出版社),主持翻译《文艺复兴新艺术史》(2024,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的文化理论和批评理论,当代中国的文学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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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期通知:
艺术家李洋持续35年的梦境研究项目《磐石若梦——来自潜意识的三百二十七封信》自5月10日开幕以来,受到业界和公众的广泛关注与喜爱,山中天艺术中心与艺术家协商决定,将本次展览延期至6月15日。让我们继续共同探寻这场仲夏来临前的“梦境考古学”现场。
请合理安排观展时间,期待与您在山中天艺术中心相见!







山中天艺术中心坐落于北京朝阳区798·751园区,由著名建筑师金秋野设计,是一座融合了当代艺术与建筑艺术的综合体,也是集青年艺术家共创、艺术衍生品展示、多功能厅和咖啡厅于一体的综合性艺术空间。艺术中心每年举办一系列高品质的展览、讲座和教育活动,并积极拓展品牌合作项目、参与各类艺术公益活动。其核心目标是构建以艺术教育为基石、扶持青年艺术家为核心的艺术创作交流平台,旨在为社会和公众提供丰富多彩的教育资源和艺术体验,并致力于成为具有深远影响力的青年艺术家研究型实验性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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