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蒂斯特委任林晓昀(Sheau Yun Lim)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策划的展览《种植园情节》(The Plantation Plot) 汇集了来自全球的27位艺术家与艺术团体,他们的创作出现在种植园扩张之后。展览借鉴了牙买加评论家西尔维娅·温特(Sylvia Wynter)的观点,从故事与地点如何共同构成意义的角度出发,对“种植园情节”进行了重新诠释。虽然展览立足东南亚,但目光也投向全球。
展览共汇集了来自全球的26位艺术家与艺术团体,本期我们将重点介绍展览中的越南裔美国艺术家黛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


图:黛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
在黛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的作品中,反战歌曲、美妆教学、仙草冻与指甲片并非异质的符号拼贴,而是构成一场针对符号权威、身体经验与图像政治的干预。她像一位视觉炼金术士,将“高雅”与“低俗”、“历史”与“快时尚”、“真实”与“幻想”熔于一炉,建构出一种表面光滑却内里涌动的视觉语言。
阮生于1990年,是越南难民的女儿,在洛杉矶南部城市卡森长大。成长于英语不通、远离主流文化的环境,她对影像与音乐的理解并非源于沉浸式的消费,而是一种延迟的、折射性的进入。在完成政治学本科学位后,她才转向艺术。摄影之于她,不是捕捉现实,而是制造张力。她进入巴德学院后逐渐发展出将摄影与影像结合的实践,思索图像如何在不同经济与意识形态体制中被动员、操控与解构。

图:黛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在工作室
阮的工作室像一个化学实验室,在那里她编排短暂而易逝的过程,如焚烧,或使用日常材料,如泡沫塑料,创作出充满谜意的摄影作品。每当她拿起相机,她就像一位疯狂的科学家。她在镜头前搭建临时装置,把天然和人造、陌生和日常的材料拼接在一起,比如鱼皮与塑胶管、或乳胶手套和指甲片。她常用一种颜色像佳得乐的粘稠物涂抹其上。
但即使我们知道她用了哪些材料,照片中的景象仍令人费解。她通过对光线、景深和构图的操控,抹去了影像的指涉性与记录性。观者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辨认。这种模糊既抽象又具象的矛盾状态,是阮作品的核心特质。她的影像让人语塞,而一旦尝试去描述,又总觉得词不达意。你只能说出一种感受——阴湿、恶心、美味、病态。她有意模糊材料的身份,使观众无法轻易辨识,这也是她更大创作计划的一部分。正如阮所说:“我试图反抗那种想要识别一切的冲动,努力靠近一种更纯粹的感受……一旦开始说话或传达,就已经是某种中介了。而真正重要的,是那种超越理解的亲密感。”

图:黛安·塞弗林·阮(Diane Severin Nguyen)
阮的摄影既不是对内在情感的天真表达,也不是单纯批判消费图像,而是强调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本身就是图像式的。比如说,一张“硬物进入软物”的照片之所以让人产生某种联想,是因为我们的知觉始终以象征方式运作。
“我们通过图像建构生活,”阮曾这样说。对她而言,把摄影完全服从于“观念”只会带来一种虚假的智性清晰。“美应该让人感到威胁。”对她来说,最“丑陋”也是最“安全”的东西,是那些“继承而来的权威形式”——那种看起来像艺术的艺术,既无趣,也并不真正聪明。阮所理解的“美”,是韩流音乐、快时尚和 TikTok 的美食视频。让这些流行文化“污染”她的作品,是她放弃控制、实现图像民主化的一种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将自己的艺术或身份看作某种高尚的存在。

黛安·塞弗林·阮,《如果革命是一种疾病》(If Revolution is a Sickness),2020年。LightJet 彩色照片打印,定制钢框。卡蒂斯特收藏

黛安·塞弗林·阮,《突破性的日出》(Breakthrough Sunrise),2019年。LightJet 彩色照片打印,定制钢框。卡蒂斯特收藏
阮常在作品中使用手套这一元素,尽管它们未必易于辨认,通常浸泡在液体中,只露出指尖的轮廓。手套之所以引起她的兴趣,是因为它象征着触觉的中介——既可能代表关怀与共情,也可能意味着对接触的恐惧、湿润的质感,以及那层薄薄的“皮肤”,将脆弱的内在与外部世界分隔开来。在这一系列作品中,阮对材料进行刺破、戳穿与释放,让它们在拍摄过程中渗漏、流动,以此呈现出一种不稳定而真实的状态。









黛安·塞弗林·阮,《暴君星》(截图),2019年, 影像装置,彩色,有声,16分钟
阮的首部影像作品《暴君星》(Tyrant Star)(2019年)仿佛一首视觉哀歌。影片中,一位越南少女对着笔记本镜头,缓慢而生涩地唱出Simon & Garfunkel的《寂静之声》:“人们在说话,却并不真正表达;人们在倾听,却不真正听懂。” 这首歌曾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反战象征。虽然影片中没有直接提到越南,但影片所表达的存在性冲突其实是以越南人为背景展开的。通过在影片中使用流行音乐,也让艺术家得以质问全球化带来的情感波动,以及不同文化中如何通过感伤情绪建立起共鸣。
影片中的女孩不会说英文,是阮一个音一个音教她唱的。她的发音“失准”成为感性的切口,也是一种语言的异化策略——如阮所言:“我喜欢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它们就像图像一样,变成了纯粹的表面质感。”背景中缓慢运转的风扇声音,仿佛直升机的回声,隐约召唤越战的历史幽灵。
尽管影片中未明言越南,《暴君星》却借由抽象的影像、碎片化的历史记忆与音乐中断,反映了战争如何化为记忆的残响、如何从国家叙事中流出,同时也如何透过流行音乐延续感伤的联结。 对阮来说,“流行音乐象征着一种超越自我、摆脱痛苦历史包袱的愿望。”但她也清楚:“这套规则是谁制定的?”——创伤既能赋权,也可能成为牺牲的代价。

















黛安·塞弗林·阮,《如果革命是一种疾病》(If Revolution is a Sickness),2021年。4K有声视频,时长18分53秒。视频截图以及Renaissance Society展览现场
到了2021年,阮的野心更为宏大。影像作品《如果革命是一种疾病》(If Revolution is a Sickness)是一部关于身份、表演与意识形态审美的“后苏联童话”。影片讲述一位名叫韦罗妮卡·阮(Weronika Nguyen)的越南裔少女在波兰长大,进入城市后成为一个军事化K-pop团体的一员,接受各种“入团仪式”,最终通过表演获得解放。
这部影片在视觉语言上极其丰富:钢琴独奏、左翼宣言的旁白、韩流MV式的甜美旋律、政治口号式的歌词、1989字样的气球、草莓被切开的特写……一切既像宣传片,又像其戏仿。它既是纪念,也在消解纪念;既动人,又让人怀疑自己的感动。
影片中少女与流行文化的关系既是共犯,也是受害者。阮谈到:“流行音乐对我来说特别有趣,因为我觉得自己像它的受害者。对我而言,这种共犯关系很重要——我参与其中,也深受它影响。但这也让我可以谈论‘再现’的要求,尤其是当个体或某种文化的苦难被转化为面向大众的信息时。流行文化观众往往渴望一种普遍性的东西,一种可以投射自我、重新定义自己的‘空白画布’。而那些成功的流行歌曲背后,通常都有庞大的制作团队,各种隐藏层面会强烈影响我。”她描绘的是一种深受影响却仍尝试自我定义的身体,一种既被操控又在操控他人目光的舞台存在。
而波兰的选址灵感,源自她母亲常唱的一首越南歌曲:“我们的兄弟姐妹在波兰,肖邦与居里的故乡。”她借此追溯“第二世界”国家的历史与当代边缘群体的表演方式——在意识形态的废墟上建构个人神话。





黛安·塞弗林·阮,《在她的时间里(Iris的版本)》(In Her Time (Iris' s Version) ),2023-24年。4K有声视频,时长67分钟。视频静帧以及Contemporary Art Gallery (CAG), Vancouver展览现场
《在她的时间里》(In Her Time)(2023-24年)是阮迄今最复杂的一部作品,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托制作,温哥华当代艺术馆协助完成,并以新版本参加2024年惠特尼双年展。影片拍摄于中国横店影视城。主角是一位名叫艾里斯的年轻演员,她正在准备出演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电影。在影片中,从与世隔绝的公寓到横店的市郊,我们都能捕捉到艾里斯独自练习台词的身影。她搭车在摄影棚和竹林、监狱、被围困的村庄等场景之间穿梭。自述、排练和表演交织在一起,展现了这位演员的复杂形象。她必须通过“重演”痛苦去表达对未来的憧憬。随着影片的推进,艾里斯的台词逐渐消失,变成了陷入历史生产循环的一道道咒语。
影片形式上为“伪纪录片”,但比纪录片更“真实”。我们看到她在仿古场景边练习台词,在后座自言自语式的访谈中表达疑问与梦想。阮故意模糊表演与真实的界限:艾里斯由真实演员李美贤饰演,许多台词都来自她即兴反应。
阮并不直接批判国家叙事,而是通过结构中的错位揭示:艾里斯扮演的角色是国家记忆中的“被害者”,而她本人则渴望被看见。这层张力令人动容又不安——一种将创伤当作表演素材的系统如何吸收个体情感,将其美化为集体荣誉。
在某场排练中,艾里斯反复说着:“自由是一场奋力向上的挣扎。”她试图找到合适的语调,摩天轮在背景缓缓旋转,暗示自由与解放不过是一种循环的结构性欲望。影片也揭示创意劳动在新自由主义下的剥削现实:艾里斯很高兴终于有了带台词的角色,但她清楚这份喜悦是暂时且结构性地被剥夺的。这句台词也可理解为双关语:既表达了对战争结束的渴望,也隐含对八十年代后中国经济自由化的乐观期待。随着中国去工业化,工厂等传统雇佣关系逐渐消失,越来越多的人进入零工经济,以“自由”为名出卖劳力。创意产业尤其如此——“做自己热爱的事还能赚钱”成了吸引力之一。这个故事暗示,正是这些新型劳动条件不断吸收着个体的梦想。艾里斯在一次采访中对着镜头微笑,说她终于有了带台词的角色感到兴奋;稍后她又说,表演真实的情感、成为另一个人,让她感觉最有生命力。
“如果我没有创造出自己的世界,我就会死在别人的世界里。”这是影片最后艾里斯说出的一句话。既像宣言,也像绝望。对阮来说,这就是政治性的暧昧所在——不是通过直接的控诉,而是揭示幻想的结构、将个体的渴望与集体的机制编织在一起。
黛安·塞弗林·阮的这三部影片,虽背景各异、语汇纷繁,却有一个持续的母题:如何通过女性身体、尤其是少女身体,承载历史与象征、抗争与投射。她不是去暴露真相,而是构建一种“情感的结构”,一种让观众陷入语言与感知双重失败的结构。她借用流行文化,却不被其驯化;她运用纪实语法,却制造虚构;她在镜头前搭建图像,又让其脱离意义而坠入纯粹的质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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