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展评 | 林叶：一种迷蒙，像在雨中燃烧

展览现场：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Karolina Jab?ońska）

“风向何处”（Which Way the Wind is Blowing）

START星美术馆，上海

2025

图片来源：START星美术馆

摄影 ? 孙天辰

那一双双充满矛盾的大眼睛从画面中显露出来，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只等着我们步入其中，用自己的身体来补上这个世界最后的那一块“拼图”。于是，画中的事物开始运转，一位女子在风雨交加的时空中缓步行走，非常偶然地见到了一封占卜者的来信。雨水打湿了信中的字句，原本可能带着某种指引或启示的信件则因此变得模糊不清。陷于迷茫之中的女子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前路，她努力呼唤，想要获得远方的回应与引导，她似乎也在对身为观众的我们说话——我该怎么办？该如何才能传递出自己的声音？如何才能走出这片阴森怪异的风雨之地？恍惚间，我们可能都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画中人的声音还是自己内心的真实困惑。

展厅中地面铺设着如水洼般自然形状的镜面箔片似乎时刻在提醒着我们，这不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而是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切实存在的世界。因为我们当下的生命处境与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中所表现的那种状态是共通的，因为我们在当下这个世界里，时时刻刻都被迫处于一种虚无主义的孤独之中。故而她创造的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就是真实的。也正因为如此，我相信雅布隆斯卡这些作品的力量。我们往往是通过这样的作品开口说话，也借助这样的作品来理解自己的生活以及那必须直面的现实处境。

置身于雅布隆斯卡的作品构建出来的那个情境之中，长时间注视那一幅《苍白的自画像》，仿佛那一粒粒巨大的雨滴就直接打在自己的脸上，那忧郁的眼神似乎已经将我拉到一个生命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这也不由得让我联想到保罗·策兰在1950年代写过一首未竟之诗《星或云》。

使你成年，苍白的

手携着薄薄的

霜，你许愿给它伤逝：

一种迷蒙，像在雨中燃烧，

束起又松开那呼唤你的一切，要你决定，

该听谁的，当沉默

把镜子递到他面前

一种迷漂

于是被打发到影子中间，烟雨

为我们铺开头顶的帐篷

这首诗同样传递出一种动人心魄的迷茫，当时的策兰远离故乡，被迫出走，寄寓于巴黎已经第八个年头，但经历过战争、苦役集中营和大屠杀的他，面对即将到来的冷战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尽管这样的诗歌表达的只是诗人在特定条件下遭遇的特定的困惑，但由于他共享了自己的迷茫与困惑，从而使这首诗歌超越了他的个人境遇而获得了某种普遍性的意义。用保罗·策兰诗歌的译者孟明的话说，“此时的策兰，似乎体验到了尼采说过的一句话：‘谁人若失/你之所失，无处安身立命。’……大意是自由人失其家园，将无以安身立命。”也就是说，策兰的这首诗可谓为世人展示了一种现代人深陷虚无主义深渊的现实处境。

展览现场：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Karolina Jab?ońska）

“风向何处”（Which Way the Wind is Blowing）

START星美术馆，上海

2025

图片来源：START星美术馆

摄影 ? 孙天辰

从某种意义上讲，雅布隆斯卡的个展《风向何处》为我们展示的可能同样是现代人被虚无主义笼罩，坠入种种现实困境，而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窘境。从中不难体会到策兰所说的“一种迷蒙，像在雨中燃烧”。

回看一下我们当下的生活状态与被AI驱逐的残酷现状，便能清楚的意识到，我们已经深深地裹挟在现代世界的多元化、复杂化、混沌化以及碎片化的信息旋涡之中，万万无法凭一己之力能够摆脱。我们显然尚未具备足够的认知能力来应对如此纷繁复杂的现实，既不可能重新回到旧的世界，回到传统社会为我们构筑的模型之中（毕竟那也只不过是错误的模型），也无法彻底地、全然地接受世界上流传的任何一种价值观念（毕竟所有的价值观念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故而，我们不得不对现实中的一切抱持一种彻底的怀疑主义态度——“我再也无法确定哪些信息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长此以往，这甚至可能演变成对善恶本质的质疑，这种不确定性让我感到不安与无力，因为我开始质疑自己的权利和信仰”，随之而来的便是严重的迷失感与无根感。这让我们完全无法弄明白自己生活乃至整个人类生活的核心和方向。

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  

《模糊的画》

布?油画

 200 x 160 cm

2025

图?来源：艺术家和施博尔画廊，柏林/巴黎/?尔

摄影 ? Szymon Soko?owski

一如雅布隆斯卡在《模糊的画》中所描绘的那样，我们陷入了清醒之眼与模糊之眼的争斗之中，似乎知道风向何处，但却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我们不得不像《飞舞的素描》中那样用尽各种手段向世界抛投出自己的声音，任其在空中飞舞，却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声音如《水洼中的素描》《水洼中的信》一般，被雨水打湿，沉落于水洼之中，最终被撕成碎片。生命的意义就在这样无尽的怀疑与彷徨中被彻底瓦解。这大概就是雅布隆斯卡所说的“现代人的恐惧与忧虑。”

雅布隆斯卡的绘画通过将自己的面孔入画的方式，在赋予这个独特世界以真实性的同时巧妙地创造了一个角色，她希望“塑造一位代表我这个年纪的中欧女性形象，带着我们这一代人典型的挣扎”，显然这个角色已然超越了她所说的“中欧女性形象”，成为了所有人的镜像。她将镜子递到我们面前，将每个人背负的现实困境与生命状态展示在这些图像之中。这个展览既是一次或对她自己，或对所有人的警醒，也是一种饱含勇气的追问。这样的警醒与追问当然不是廉价的转化，而是运用她的画笔，通过真诚的投注、细致的构建与精妙的隐喻，唤醒根植于我们心灵深处的对现实的忧虑、迷茫与孤独，让人在满足视觉愉悦的同时有种地发出一声叹息，激发出我们直面现实困境的勇气与决心，背负着“现代人的恐惧与忧虑”，摆脱虚无主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