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捕热”展评｜乔泓凯：之间｜香格纳西岸中环

香格纳西岸中环荣正在呈现由DUO Projects担任策划的群展“围捕热”，展出艺术家陈旭、韩锋、黄蕾、刘丽娟、咪咪史有限公司、邵安南、宋紫薇、唐茂宏、万朵云、王芮、武雨墨、徐赫、杨迪的作品。展览将持续至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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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纳西岸中环 | “围捕热”

“围捕热”展览现场-围捕后记

之间

文：乔泓凯

展开褶子不是褶子的反义词，而是跟随着褶子直到另一个褶子。

——吉尔·德勒兹

观者在进入香格纳西岸中环展览“围捕热”的现场之前，需经过一处螺旋楼梯，楼梯连结着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或者说，构成了日常空间与展览空间的某种过渡——一如“拱廊街”所构成的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过渡。在现代都市空间经验中，地上空间与地下空间“之间”的区别十分模糊，二者的区别被一种统一的、均质化的“水平性”逻辑所取代——这似乎也是香格纳西岸中环展览空间得以构成对我们寻常感知的挑战的契机。本次展览主题也可以在这个角度上进行理解：展览邀请我们进入当代主体的精神纵深，去感知、寻找、理解那些潜隐在我们内心深处，那些被强行压抑、闭锁在我们的“心灵地下室”中的禁忌，那些在意识“之下”的冲突、交织的欲望和情感。

“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展览“围捕热”描述了一种独特的、困托邦（stucktopia）式当代体验，个体被抛掷于一个日益稠密的社会之中，如同捕鼠板上被粘黏住的白鼠。这种稠密度由过量的信息所提供，同时也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当代复杂、缠结且无法约简的主体间网络。个体在粘稠的状态中被追逐、捕捉与编码，又在滚烫的记忆和欲望中自我消耗。“围捕”意味着制度、权力与技术的罗网；“热”则意味着焦虑、爱欲、狂欢的群体症候与危机的能量学隐喻。如果使用某种更加概念化的方式，我们可以将这一困境描述为一种“间”的危机——主体间、主体与世界间的关系系统如同层层叠叠的褶子，从一个褶子到另一个褶子，我们的时间与生命就在褶子们的运动中无限度地被迭代、压缩直至内爆。

“之间”刻画了这样一种灰白色地带，正如伫立在展览现场中央的万朵云作品的标题所喻——“房顶压在地基”上，人类建筑活动所创造的“之间”在这件作品中被取消，或者说如褶子般被压缩，这是一种对日趋扁平化的当代主体的生存状态写照，轻盈的玻璃与沉重的铁块“之间”，轻盈的生活与沉重的生活“之间”，是由人力维持运转的节拍器所发出的、钟声般的嘀嗒声。节拍器的重复运动对被困的当代人来说如同某种恐怖的寓言，前者会轻易地让人联想到周期性的、沉闷的工作和生活。

万朵云《房顶压在地基上》

“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万朵云《房顶压在地基上》局部

2025，铁、玻璃、节拍器，146(H)x300x140cm

王芮的《轻盈的循环》同样描述了这种“不复轻盈”的体验——在简洁的、几何化的底座支架之上，两颗人脸苹果漠然地凝视着观者，令人想起今天完全系于网线的、相互基于凝视逻辑的社会关系。对于在“之间”中迷失的当代人来说，每个个体都如同“飞翔的荷兰人号”上的船员，漫无目的地、无休止地迷航，也如展览中徐赫《彷徨》画面里的幽灵，挣扎、苦闷而彷徨。

滑动查看作品细节：王芮《轻盈的循环》 

2025，环氧树脂、?属、合成颜料、保护漆，155(H)x33x15cm

左：徐赫《彷徨》，2024，布上丙烯，142.5(H)x90.5cm

右：王芮《?题》，2025，环氧树脂、?属、合成颜料、保护漆、彩铅、假发，171(H)x13x21cm

“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汉字“间”的本意，来自一个颇为诗意的意象——夜晚，在门的缝隙处望见月光，此谓之“间”。当然这似乎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作为人造物的“门”对自然的“围捕”。这种之间的体验对当代城市主体来说显然再熟悉不过。当代人往往需要驱车数公里才能获得一处城市的“缝隙”，从而使原本作为都市的“遥远背景”的、海市蜃楼般的自然景象在缝隙中浮现（这种缝隙通常会成为城市的网红机位）。展览中陈旭的《壁质穴》即反映了这种都市经验。一幢矗立于墙角的、由瓦楞纸这种廉价、脆弱，却又无处不在的制造业材料制成的高楼，却能有效地使观者重新体验晚间下班之后，面对被星星点点的灯光所点缀的写字楼时的那种压迫感。人造物已在今天逐渐演化为吞噬人的物。正如陈旭的另一件作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其标题以一种几乎带有自我安抚意味的日常口语，暗示了个体在系统性的规训与重压中，所采用的一种微弱、反讽式的抵抗而自持的姿态，这并非真正的解脱，而是一种居于“之间”的妥协。

陈旭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滑动查看：陈旭《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2023，装置，金刚纱网、不锈钢，400(H)x200x30cm

而在艺术家咪咪史有限公司的《城市雨林日志》系列中，此种“之间”的都市经验以一种文献的方式得到了陈列。《城市雨林日志》将都市空间与自然语汇混合，营造出一种复杂而空洞的奇观。在今天，城市已然成了一个“雨林”般的生态系统，高楼与霓虹犹如巨树和藤曼，商品与信息则像是空气中弥漫的湿气。

咪咪史有限公司《城市雨林日志》系列

“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滑动查看：咪咪史有限公司《城市雨林日报_20250407、20250411、20250429、20250516、20250701》，2025，纸上水彩，19(H)x24cm

斯洛特戴克在他的“复数球域学”中提出了一种“泡沫”结构，身处一个去中心化的当代社会，在与任何具有庇护性的单一的球域脱离后，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在一种非稳态中发展自己的假体免疫球域，其结果便是一种泡沫般的社会形态——每个个体的“气泡室”都直接依赖于另一个体的、同样脆弱的气泡壁，每一个独立存在的领域都与他者的关系有着内在的联系，并由此定义。

杨迪的《褪染》《理发店》和《泡沫女孩》即讨论了这种泡沫——既是去“之间”化的泡沫社会，也是在复数的球域中无尽的自我指涉的游戏。通过洗浴、理发所构筑的私人“气泡室”，以及一场自千禧年以来的、泡沫化的赛博罗曼史，艺术家重新考察了当代主体与外界之间令人困惑的连结方式，对今天的人来说，电子屏幕即气泡壁，屏幕既是欲望的通道，也是将我们与危险分隔开来的铠甲。

杨迪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杨迪《乐园》，2023，皮影牛皮、丙烯喷漆、矿物颜料、动物胶，108(H)x205cm

在宋紫薇的影像作品中，屏幕的此种角色以一种更为沉重的方式得到了体现。《循环》通过呈现了艺术家的父母不断排练通过电话告知亲友女儿“死讯”的场景。这一“假设性的练习”带有强烈的荒诞感，但其背后的沉重不言自明：死亡如何被告知？在一个去死亡化的社会，影像的重复，使得这种不可能的“演练”成为一种令人不安的仪式。《今天无事发生》则截取了新闻播报中“无话可说”的静默时刻，这是一种症候性的失语，一种危险的沉默，在循环中不断重演，却无从逃逸。

宋紫薇《循环》截帧，2018 ~ 2019，影像

而唐茂宏则通过公共与私人、严肃的宏大叙事（太阳系、时间、命运）与日常主题（邮政箱、果实、茄子）“之间”的缝隙，通过荒诞的转折揭开现实的暧昧性，以一种轻快、戏谑的方式勾勒了当代主体的窘境。在展厅的一角，邵安南的装置和影像共同营造出一种混合着生物主义和后人类美学的氛围，邵安南的“爬行咖啡”理念暗示了饲养者-宠物、围捕者-猎物之间角色的不稳定的转化关系，消费主义的巨大泡沫似乎正在悄然将一切个体都纳入“被饲养”的逻辑。

唐茂宏《时间被果实击倒》《命运被茄子纠缠》

“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邵安南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滑动查看：邵安南《爬行咖啡》截帧，2024，3'38''

“围捕”意味着将被捕者置于某种被设定的“间隙”空间中——渔网的有效性很大程度上是由网眼的大小所决定的，在围捕不同尺寸的鱼类时需使用不同网眼大小的渔网，从而实现对被捕者的过滤。网眼这一“之间”的空间，表面上是一种结构化空隙，但却实际上造成了更精细化的束缚。而在展览现场的中间区域的墙体上，观者也会发现这种空洞结构——武雨墨的摄影作品被有机地嵌入其中，摄影既是对现实的重组，也是对现实的“猎取”，正如弗鲁塞尔（Vilém Flusser）所说，“如果人们观察一个拥有相机的人的动作，他们仿佛是在等待。这是古老的跟踪行为，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在冻原上的猎手。”[1]

武雨墨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黄蕾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黄蕾的工作则直接回应了渔网在其原初意义上的功能性角色。基于她童年时代在舟山群岛随家人捕鱼的记忆，黄蕾以鱼线等材料的编织创造出了一个复杂的、流动的几何织体的宇宙。而在许多文化中，都存在着织物（丝线）和时间的类比——编织、缝合这一过程本身象征着时间的流动。每一根丝线的编织或交错，都代表着时间的累积和延续，织物在其形成的每一瞬间都在记录和表现时间的流逝，织物成为了时间的“物化”形式，承载了人类的记忆和情感。观者在展览中黄蕾的作品前，仿佛感到被无形的时间之网、秩序之网缠绕与吸附，被它们捕捉与禁锢——今天网中的我们究竟是过于敏感还是过于麻木？正如展览中刘丽娟的作品《离开矿井的金丝雀》所隐喻的那样——金丝雀在矿井中的历史功能，是作为危险预警的“活体报警器”：它们一氧化碳非常敏感，微量的一氧化碳泄露就会让它们焦躁、啼叫甚至死亡——相比之下，我们似乎要“坚强”许多。

刘丽娟作品于“围捕热”展览现场，香格纳西岸中环

刘丽娟《离开矿井的金丝雀》，2024，摄影，30(H)x20cm

围捕还在继续，生活如同一场巨大的迷梦，亦幻亦真、似是而非、方生方死——真假之间、是非之间、生死之间，我们被困于之间。

注释：

[1] Vilém Flusser, Towards a philosophy of photography.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6: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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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乔泓凯，复旦大学艺术哲学系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图像理论与艺术哲学。译有德文版《记忆女神图集》《人与空间》(待出版)。在《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电影艺术》《艺术学研究》等处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曾担任UCCA当代艺术中心讲座嘉宾、展览“雅努斯的界面”（2023）艺评人、展览“图像记忆：德国当代新闻摄影的政治性图像记忆”（2024）学术翻译、多伦美术馆“屏幕上的受苦者”对谈嘉宾等。近期撰写的艺术评论有《空心山和太阳土》《漂浮的迷宫》等。